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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文论集-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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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刺等等可笑的行为,又是普通男子感到性欲无可发泄时的情况吗?这些地方郁氏若以“自
叙体”的文字来写,我们无非说作者生理状态异乎常人而已,但他所用大都为他叙体裁并声
明这可为现代青年的典型,那就大大地错误了。小说贵能写出人类“基本的情绪”和不变的
“人间性”,伟大作品中人物的性格虽历千百年,尚可与读者心灵起共鸣作用,郁达夫作品
中人物虽与读者同一时代,却使读者大感隔膜,岂非他艺术上的大失败?陈文钊论达夫代表
作,有这样几句话:“总之,达夫初期的创作背景,性的苦闷,是其骨干。这种苦闷自然不
是达夫个人的,每一个人在青年期从生理的发展,必然会发生这种作用……而像达夫这种病
态,在一时成为青年苦闷的典型。”这如非故作违心之论,便是青天白日闭了眼睛说梦话!

    此外则“自我主义”、“感伤主义”和“颓废色彩”,也是构成郁氏作品的原素。他的
作品自《沉沦》始,莫不以“我”为主体,即偶尔捏造几个假姓名,也毫不含糊的写他自己
的经历。像《茫茫夜》里的于质夫,《烟影》里的文朴……谁说不是郁达夫的化身?郁氏曾
说:“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是千真万确的。客观的态度,客观的描写,无
论你客观到怎样的一个地步,若真的纯客观的态度,纯客观的描写是可能的话,那艺术家的
才气可以不要,艺术家存在的理由,也就消灭了。”最后他表明他创作的态度:“起初就是
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将来大约也是不会变的。我觉得作者的生活,应该和作者的艺术,紧
抱在一块,作品里的自我主义是决不能丧失的。”

    本来自我主义是由个人主义发展而来,个人主义原是现代思潮的产儿,而在颓废派作家
的思想里,这色彩的反映,更为浓厚。他们常说:“我们所真能知道而且真实存在的,在这
世上只有一个就是自己。宇宙不过因为自己的心绪如何,而看成了美或丑的一张壁画罢了。
我们需要始终执着我于我们自己。”无怪乎厨川白村说所谓现代是什么,那就是佛朗士说的
“人者常将自己摆在世界的中心”的时代了。现代文艺里“自我表现”,之特多,原是当然
的道理。

    但是,像郁达夫的自我表现,与其说他想踵美西洋,特意提倡这一派文学,无宁说他艺
术手腕过于拙劣,除了自己经历的事件便无法想象而写不出罢了。他说:“没有这一宗经验
的人,决不能凭空捏造有关于这一宗事情的小说,所以没有杀人做贼经验的人,不能描写杀
人做贼的事,因此,无产阶级的文字,只好让无产阶级去创作。”这话也不能说没有一部分
的理由,像《水浒传》里的武松打虎,便不合事实,因老虎是腰骨柔软,前爪锋利的猛兽,
它不像牛马一样,被人揿住头便无法挣扎,它几下翻腾,便会将你抓个稀烂。不信,捉只大
猫来试试看。《儿女英雄传》里十三妹在能仁寺救安公子时,发弹打小和尚三儿的情形,也
不合事实。子弹从右耳贯入,左耳透出,则人的神经中枢,立遭破坏,就会一声不响地倒
下,那能像那小和尚还叫一声“我的妈呀!”而后豁琅琅摔开铜盆而倒?因为作者没有打虎
和弹人的经验,所以写来虽用十二万分气力,却不值识者一笑。不过说个个作家如此,亦复
不然。我们并没有听说杜斯妥也夫斯基杀过人,而他的《罪与罚》中青年谋杀盘剥重利的老
妇姊妹,绘声绘影,惨澹动人,为脍炙人口之谋杀描写。莫泊桑并非女儿身,而他的《一
生》写一个女子一生悲苦的经历,能叫身世相同的女子读时感动到下泪。此外如茅盾的《春
蚕》、《林家铺子》等,均能教我们知道抗战前几年中国农夫和小店主惨苦的生活是怎样的
一个光景,那么,所谓无产文学要由无产阶级自身来创造,又靠不住了。总之人生经验,当
然极其重要,而所贵乎文学家者,还是能利用他丰富的想象力,来补足他未曾经验的人生,
若事事必经验而后始能写,则世间那里有这许多文章呢。

    “感伤主义”也和“自我主义”一样,是近代思潮的特征,是“世纪病”所给予现代文
人的一种病态,而歇斯底里的病态,尤为其重要者。郁达夫作品里的主人公大都有一个灰白
色脸庞,高高颧骨和深深下陷的眼窝,而且眼窝外必带一层黑圈;又必终日无缘无故自悲自
欢,见了晓林薄雾,眼里会涌出两行清泪;对着平原秋色,又会无端哭了起来,回答日本下
女自己是支那人时,又感触至全身发抖,而滚下眼泪,我们看起来,那些事,实不值得落泪
发抖的,而作者笔下却非落泪发抖不可,那只好说作者自己神经有病了。不过自己神经有
病,竟叫小说中人物也个个患着神经病,不知小说人物“个性”为何物,这样作家,居然在
中国文坛获得盛名,岂非奇事!

    郁氏除了性的苦闷,又好写鸦片、酒精、麻雀牌、燕子窠、下等娼妓、偷窃、诈骗,以
及其他各种堕落行径,所以人家给他戴上颓废作家的冠冕。作家对于丑恶的题材,本非不能
采取,不过紧要的是能将它加以艺术化,使读者于享乐之中不至引起实际情感。我们瞻仰希
腊裸体雕像时的感觉,与阅览春画时的感觉不同,即因为我们的情感已被优美的艺术净化
了。法国的波耳汉(Paul-han)一派批评家主张艺术是欺瞒的,即说艺术是给我们
以现象的假象,而不是给我们以现象本身的东西。弋恬说,艺术的作用不过唤起了意识的幻
影或半欺瞒的状态,就是使我们不忘却现实而踏出现实一步的状态。西洋颓废派所取题材,
大半是不能给人快感的,而经过他们巧妙艺术陶熔后,居然使读者觉得并不可憎,反而可
爱。即如现代诗坛李金发、邵洵美的诗也富于颓废色彩,我们仍然觉得清新有味,这就是因
为他们懂得艺术化的缘故。郁达夫虽号为颓废派作家,但并没有西洋颓废派的艺术手腕,不
过利用那些与传统思想和固有道德相冲突的思想,激动读者神经,以此获得人的注意而已。
像他很坦白的暴露自己丑行,甚至暴露他母亲的——如他母亲之酗酒、凶狠、疯狂——对于
善自讳饰和富于伦理观念的中国人自然觉得是很新奇的。若摒去这些,他的作品还有什么?
恐怕什么都没有。有人骂他的作品为“卖淫文学”实不为过。他后来以这类文学销路渐少,
而艺术又苦于无法进步,遂明目张胆为兽欲的描写,而有《她是一个弱女子》出现。书中女
主角追逐性欲的满足,宛似疯狂,而且同性恋爱、叔侄结婚、父女通奸等故事,秽恶悖乱,
可谓无以复加,刺激性不能说不强烈了,而以艺术过于糟糕故,竟不堪一读。这本书是郁达
夫“卖淫文学”图穷匕见的著作。是背城借一的决战,决战失败,他的写作末日即临了。

    现在我们再来研究研究郁氏作品的艺术。第一,他的作品不知注重结构,所以有人呼之
为“生活的断片”,正如陈西滢批评他所说:“一篇文字开始时,我们往往不知道为什么那
时才开始,收束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到那时就收束。因为在开始以前在结束以后我们知道还
有许多同样的情调,只要作者继续的写下去,几乎可以永远不绝的,所以有一次他把一篇没
有写完的文章发表了,读时也不感缺少。有时他有意的想写一个有力的结束,好像《沉沦》
那一篇,我们反感觉非常不自然。”这话是赞美呢?还是讥讽?我不知道。

    从前一篇小说大都由一个主要情节和许多琐碎情节组成,而“缘起”、“进展”、“错
综”、“峰极”、“收场”这五个阶段更像八股文章格式一样,不能略有变动。现代小说动
作故事,变成了次要的,有时完全付之阙如。或者将它当作框子,在这框子里作家反映他的
印象,展开他的幻梦,宣布他的奇想,讨论他对一切社会道德宗教问题的意见,结构已不如
从前严格讲求。所以郁氏作品不讲结构,原也不算什么奇怪,但篇篇如此,却也讨厌,只显
得他对文字缺乏安排组织的天才,一味乱写罢了。现在中国文艺新趋势又讲究客观描写,排
斥第一人称,对结构也重视起来了。所以郁氏那些散漫松懈,首尾不分的作品,渐渐已有被
淘汰的倾向。第二,句法单调是郁达夫作品最大毛病。单调与简洁、单纯的体裁是大有分别
的,简洁和单纯是作家根据敏锐的感觉,正确的判断力,摒去堆砌的辞藻,无谓的形容词,
和一切可以压抑情感的描写,直接表现的力的艺术;单调则字句间缺乏细腻的“阴影”(绘
画学上的名词),好像没有伴音的乐调一般。中国文字言语所含阴影本不丰富,今日正在力
学西洋文字上的长处以为补救,郁氏的文字比之旧小说更为单调,请问有什么价值?

    第三,小说人物的行动没有心理学上的根据,也是郁氏作品的大缺点。现代西洋小说有
所谓心理小说,其写人物除外表的刻划外,兼重心理的解剖。即不作心理小说,人物行为的
“动机”和行为的进展、变化,也非有心理学上的根据不可。现在我们不妨来举一个例,好
像佛郎士的《黛丝》(Thais),一个沙漠里苦修数十年的高僧,忽变为肉欲的奴隶,
而一个奢华淫荡的女优,倒能成为圣女,这当然不是什么“魔障”、“夙根”的话头可以解
释的。不过高僧之所为,乃禁欲过度的反动,女优则恰得其反,所以有此结果罢了。作者虽
没有显明的解释,暗中却都给他们行动以心理学上的根据了。不然这二人生活态度之转变,
岂不突兀离奇,远于情理之至。

    郁达夫的《沉沦》中主人公的种种堕落,尚略有少时环境不良,和到日本后患忧郁病的
背景,其他的小说则不如此了。像《她是一个弱女子》,描写之拙劣,句法之生硬,布局之
不自然,尚可置而不论,最可笑的是书中女主角之汲汲于性的满足,不惟没有心理的过程,
更不合病理学的原理。作者把一群男女,勉强凑在一处,演了几出毫无剧情的戏,然后把他
们一个个赶上预定“目的”的路上去,简直像搬演傀儡,哪里是在做小说?有一年他发表
《迟桂花》,自负为一年来杰作,大意是写他和朋友翁则生妹子发生了一段纯洁爱情故事。
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自己老着脸皮,胡扯一通,一般读者也为他捧场,说郁达夫作风改变
了,他已能以纯朴的文字,来表达正确的意念了。不过,我要问一个乡村长大,仅识之无的
中等阶级的少年寡妇,是否肯单独地陪伴一个男子去游山?游山的时候,是否能在最短时期
里与男子恋爱?这都极成问题。若有相当的心理学上的根据,原无不可,但《迟桂花》虽有
二万余言,对于这不近情理的行为,却没有半句解释。

    贫穷、失业、潦倒、牢骚、厌世、疾病,是郁氏小说构成的重心。这几端若表现得巧
妙,未尝不可博人同情。可惜作者都把它们写成矛盾了。他所写性苦闷,是生理上有异态的
他自己个人的,不是一般青年的,上文已有叙说。《沉沦》里男主角为了不能遏制情欲,自
加戕贼,至于元气消沉,神经衰弱,结果投海自杀。自杀前泣言道:“祖国呀祖国!我的死
是你害我!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我们实不知道那堕落
青年的自杀,到底受了祖国什么害?他这样自杀与中国的不富不强,有什么关系?作者必自
以为以爱国思想作结,给了全书一个警策的有力的结局。而不知爱国思想和这样自杀,放在
一处,实为极度的滑稽与不和谐。

    他写自身受经济的压迫的情形,尤其可笑,一面口口声声的叫穷;一面又记自己到某酒
楼喝酒、某饭馆吃饭、某家打麻雀牌、某妓寮过夜、看电影、听戏,出门一步必坐汽车(上
海普通以人力车代步,汽车惟极富人始乘),常常陪妓女到燕子窠抽鸦片,终日过着花天酒
地的生活。一面记收入几百元的稿费,记某大学请他去当教授,某书局请他去当编辑;一面
怨恨社会压迫天才;一面刻划自己种种堕落颓废,下流荒淫的生活;一面却愤世嫉邪,以为
全世界都没有一个高尚纯洁的人。他作品本来没有力量,即说有点力量,被他这样自相乘
除,也就消失无余了。他叫喊得愈厉害,读者愈觉得这不过是小丑在台上跳来跳去扮丑脸罢
了,何尝能得到一丝一毫真实的感想?

    不过我所引以为怪的,居然还有一部分盲目批评家,替他捧场,称赞他善能表现现代青
年困于经济和情欲的苦闷。记得从前有一个装乞丐的伶人出声时,手上戴着钻石戒子,曾惹
起台下的鼓噪;画工画截发沽酒,而臂间御一金镯的陶侃的母亲,也引某神童的指摘,批评
家似乎连这点评判的常识都没有了。

    郁达夫善说大话,善发牢骚,有人以为是中国名士遗风。其实中国名士谈吐之蕴藉风
流,高华俊逸,郁氏固不及;即笑谑时之轻倩幽默,使受之者哭笑不得;或使酒骂座时,那
种满腹肮脏,目空一切的磊落可爱态度,又岂能在郁氏身上找出?他的说大话,毫无风致,
只觉粗鄙可憎;他的发牢骚,也不过是些可笑的孩子气和小家女人气。他何尝够得上名士的
资格,只不过是名士糟粕之糟粕而已。

    郁氏自宣告写作态度转变后,每以革命的作家自居。然而他的革命情绪也令人莫名其
妙。尽管他向读者介绍自己荒淫颓废的生活,却常鼓励读者去提刀杀贼(见《寒灰集》
序),鼓励读者去赴汤蹈火为人类争光明。这好像一个脸青似鬼,骨瘦如柴的烟客,一面懒
洋洋躺在铺上抽鸦片;一面却眯着眼,哑着声,喊道“革命!革命!你们大家努力呀!都上
前呀!”这不是一幕空前的滑稽戏么?某文人曾说:“现在的文艺已经走到力的文艺的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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