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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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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自己就象外国人,我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您一点不假地就象个
高贵的外国人。”
“您要知道,在伤风败德的行为上,他们那儿的人和我们的人都是
一样的。大家全是骗子,不同的只是那边的人穿着油光锃亮的皮鞋,而
我们的混蛋都穷得发臭,却还满不在乎。俄国人应该挨打,这话昨天费
多尔?巴夫洛维奇说得很对,虽然他和他的孩子们全是疯子。”
“您自己说过,您很尊敬伊凡?费多罗维奇。”
“但是他们把我看作臭仆人。他们认为我会造反,他们猜错了。我
的口袋里如果有一笔钱,我早就不在这里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在
行为和思想方面比任何仆人都坏,也更穷,又什么也不会干,可是却得
到大家的尊敬。我虽然只会煮汤,但是我只要走运,就可以在莫斯科彼
得罗夫卡街上开一家咖啡馆带饭店。因为我能做一种特别的菜,在莫斯
科,除了外国人,没有人会做这样的菜。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是个穷
光蛋,但如果他要叫一位最最高贵的伯爵的少爷出去决斗,那个人就会
同他去决斗的,可是其实他比我好在什么地方呢?他愚蠢得根本不能和
我相比。他白白糟蹋了多少钱呀。”
“我想决斗一定是很有趣的。”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忽然说。
“怎么有趣?”
“又可怕,又勇敢,特别是年轻的军官们为了一个女人,拿着手枪,
互相射击。简直是一幅图画。唉,如果让姑娘们看的话,我真想去看看
呀。”
“自己瞄准人家的时候,自然很好,但是人家对您瞄准的时候,您
就会觉得这真是蠢极了。您会拔脚逃走的,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
“难道说您会逃走么?”
但是斯麦尔佳科夫不想加以回答,沉默了一分钟以后,又传来了吉
他的声音,假嗓子唱出最后的一段歌词:
“无论你怎样劝说阻挡,
我也要远走他乡,
到京城去寻快乐生活,
再不会烦闷悲伤,
决不会再烦闷悲伤,
也不想再烦闷悲伤。”
这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个意外:阿辽沙突然打了个喷嚏;长椅那里马
上寂静了。阿辽沙站起来,向他们走去。那人确是斯麦尔佳科夫,衣服
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上抹过油,似乎还烫卷过,穿着双雪亮的皮鞋。吉
他放在长椅上。女的就是房东的女儿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身上穿
的是一件拖着两俄尺长的衣裾的浅蓝色衣裳;她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
娘,姿色也不坏,但是脸滚胖发圆,雀斑多得惊人。
“德米特里哥哥快回来了吧?”阿辽沙尽力显得若无其事地说。
斯麦尔佳科夫慢腾腾地从长椅上站起来。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
也欠身起来。
“我怎么能知道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事情呢?除非我是给他当
保镖的,那还差不多。”斯麦尔佳科夫不慌不忙,清清楚楚毫不经意地
回答。
“我不过问问您知道不知道就是了。”阿辽沙解释说。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愿意知道。”
“可是哥哥恰恰对我说,是您把家里的一切事情告诉他的,还答应
等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来的时候通知他。”
斯麦尔佳科夫慢条斯理,而且泰然自若地抬起眼睛看看他。
“这里的大门在一个钟头以前就闩上了,您是怎样进来的呢?”他
问,凝神地望着阿辽沙。
“我跳过胡同里的围墙,一直到凉亭里来的。我希望您原谅,”他
对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说,“我必须赶快找到哥哥。”
“啊呀,我们怎么能生您的气呢,”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拉长
着声调说,对阿辽沙向她道歉感到很高兴,“因为德米特里?费多罗维
奇也常常用这种方式到凉亭里来,所以我们有时都不知道他已经坐在凉
亭里了。”
“我现在急于要找他,我急于想见到他,或者从您那里打听到他现
在在什么地方。有一件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他没有告诉我们。”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嗫嚅地说。
“尽管我是到这里来串门的,”斯麦尔佳科夫又说了起来,“他也
总是不近人情地不断逼着盘问我关于主人的事情,譬如说:他那里情形
怎样?谁来了,谁去了?能不能告诉他一点消息?甚至两次用死来威胁
我。”
“用死来威胁?”阿辽沙很奇怪。
“难道这在他还算回事么?他那样的性格,您自己昨天也亲自看到
过。他威胁说,如果我把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放了进去,让她
在家里住宿,第一个我就活不了。我很怕他,如果不是怕那样做更有危
险的话,我早就该报告官府了。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他前几天曾对他说:‘我要把你放在石臼里捣得粉碎。’”玛丽
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补充说。
‘在石臼里捣碎的话,也许只是随口说说的。? 。”阿辽沙说。“要
是我现在能够见到他,我也可以跟他谈谈这件事。? 。”
“我只能告诉您一点,”斯麦尔佳科夫好象突然才拿定主意说出来
似的,“我是因为邻居老相识的关系到这里来的,我怎么能不来呢?不
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伊凡?费多罗维奇今天天刚亮就打发我到湖滨路德
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住所去,没有带信,只是口头请他一定到市场上
的酒店里去,一块吃午饭。我去了,但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没在家,
那时候已经八点钟了。女房东说:‘在家过,可是又出去了。’好象在
他们中间早已有什么预约似的。现在也许他正和他弟弟伊凡?费多罗维
奇坐在酒店里,因为伊凡?费多罗维奇没有回家吃饭,费多尔?巴夫洛
维奇一个钟头以前就一个人吃罢了饭,躺下睡觉了。但是我恳求您千万
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起我告诉您的事,因为他是无缘无故就会杀人
的。”
“伊凡哥哥今天叫德米特里到酒店里去么?”阿辽沙急急地追问。
“是的。”
“到市场上的京都酒店去么?”
“就是那个酒店。”
“这是非常可能的!”阿辽沙十分激动地说,“谢谢您,斯麦尔佳
科夫,这是很重要的消息,我立刻就去。”
“不要把我说出来呀。”斯麦尔佳科夫在他背后说。
“哦,不会的,我装作偶然到酒店里去的样子,您放心好啦。”
“您往哪里走?让我给您开门。”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连忙说。
“不用,这儿近些,我还是跳过篱笆吧。”
这消息使阿辽沙十分震动。他急忙赶到酒店里去。他穿了这样的衣
裳到酒店里去是不大合适的,但是他可以在楼梯上打听,叫人们出来。
但他刚走近酒店,一扇窗子就突然打开了,正是伊凡哥哥从窗口里俯身
朝他喊着:
“阿辽沙,你要能马上到这里来一下,那我就太感谢你了。”
“当然可以的,不过我穿着这种衣裳进来不知道好不好。”
“我正好在一个单间雅座里,你到门廊口去,我马上就来接你。”
过了一分钟,阿辽沙就同哥哥坐在一起了。原来伊凡是一个人在那
里吃饭。
三 兄弟俩互相了解
但是伊凡所占的并不是单间雅座。这只是靠近窗旁,用屏风挡住的
一个地方,外人总算看不见坐在屏风里面的人。这间屋子是进大门第一
间,旁边靠墙有一个碗柜。侍役们不时在屋里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客人,
是个退伍的老军人,在角落里喝茶。然而别的房间里却满是一般酒店里
常有的忙乱景象,听得见叫人的声音,开啤酒瓶的响声,打台球的撞击
声,风琴呜呜的奏乐声。阿辽沙知道伊凡差不多从来没有到这酒店来过,
并且平时根本就不喜欢进酒店;看来,阿辽沙心里想,他进这酒店,只
是为了和德米特里哥哥约会见面。但是德米特里哥哥并没有来。
“我给你叫一份鱼羹,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总不能单靠喝茶过日
子吧。”伊凡大声说,显然因为拉住了阿辽沙感到十分高兴。他自己已
经吃完了饭,在那里喝茶了。
“来一份鱼羹,以后再来茶,我饿了。”阿辽沙快乐地说。
“樱桃酱要不要?这里有的。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多爱吃波列
诺夫家里的樱桃果酱?”
“你还记得这个?来一点果酱吧,我现在也爱吃。”
伊凡按铃叫侍役来,叫了鱼羹、茶和果酱。
“我全记得的,阿辽沙,我记得你十一岁以前的样子,我那时候是
十五岁。十五和十一,相差这个岁数的兄弟是永远不会成为朋友的。我
几乎不知道我爱过你没有。我到莫斯科以后,头几年甚至一点也想不起
你来。以后,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们好象只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次面。
现在在这里,我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可你我两人至今没正式谈过一句
话。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刚才坐在这里,正在想:我怎么能和他见一面,
告别一下?恰巧这时你从这里走过。”
“你很愿意看见我么?”
“很愿意,我很想彻底了解了解你,同时也让你了解一下我,然后
分手离别。我觉得人们在临离别以前是最容易互相了解的。我看出三个
月以来你老在看我,你的眼睛里有一种不断期待的神情,这最使我受不
了,也正因为这个才不愿和你接近。但是到后来我学会了尊敬你:心想,
这小人儿倒是坚定地站住了脚跟。你要注意,我现在虽然在笑,说的话
却是认真的。你确是很坚定地站住了脚跟,是不是?我爱这样坚定的人,
无论他站在什么地方,即使他是象你这样的小孩子。到了后来,我看到
你的期待的眼神也一点不觉得讨厌了;相反地,最后我倒爱上了你那期
待的眼神。? 。你好象为了什么原因爱着我,是不是,阿辽沙?”
“是爱你,伊凡。德米特里哥哥在谈到你的时候说:伊凡守口如瓶。
我却说:伊凡是个谜。我觉得就是现在你也还是一个谜,但是我已经有
一点了解你了,这是今天早晨才开始的!”
“那么你了解了我一些什么呢?”伊凡笑着问。
“你不会生气么?”阿辽沙也笑起来了。
“说吧!”
“那就是:你是个普通的青年,和所有别的二十三岁的青年一样,
同样是年轻、活泼、可爱的小伙子,实际上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怎么样?你听了不太生气么?”
“相反地,真是巧得出奇!”伊凡快乐而热烈地说,“你信不信,
昨天我们在她那里相见以后,我也老是自己琢磨着,我还是个二十三岁
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而你这会儿也很正确地看出来了,而且还正巧是
从这一点谈起。我刚刚坐在这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即使我不相信生
活,即使我对于心爱的女人失掉信心,对世间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
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无秩序的,可诅咒的,也许是魔鬼般地混乱不堪
的,即使我遭到了一个人灰心失望的种种可怕心境的打击,——我总还
是愿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这个酒杯上,在没有完全把它喝干以前,是
不愿意撒手的。但是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即使还没完全喝干,我也一定
会扔下酒杯,就此离开,——往不知什么地方去。但是在三十岁以前,
我深深知道,我的青春将战胜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对于生活的厌恶。
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没有一种失望,会战胜我心里对于生活的这种疯狂
的、也许是不体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断定:大概是没有的,这是说在
三十岁以前,到了那时候以后,我觉得我就会自动不再渴求了。这种对
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痨病的幼稚道德家时常把它说成卑鄙,尤其是诗人
们。的确,这种对生活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是卡拉马佐夫家的特征,不
管愿意不愿意,它也一定存在于你的身上,但为什么它一定是卑鄙的呢?
惯性力在我们这个地球上还是很强的,阿辽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
生活着,尽管它是违反逻辑的。尽管我不信宇宙间的秩序,然而我珍重
到春天萌芽的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珍重蔚蓝的天,珍重一些人,对于他
们,你信不信,有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热爱,还珍重一些
人类的业绩,对于这,你也许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于旧印象,还是
要从心中产生敬意。瞧,鱼羹端来了,你好好吃吧,这鱼羹很美,做得
不错。我想到欧洲去一趟,阿辽沙,我就从这里动身;我也知道我这不
过是走向坟墓,只不过这是走向极其极其珍贵的坟墓,如此而已!在那
里躺着些珍贵的死人,每块碑石上都写着那过去的、灿烂的生命,那对
于自己的业绩、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奋斗、自己的科学所抱的狂热的信
仰。我早就知道,我会匍匐在地,吻那些碑石,哭它们,但同时我的心
里却深知这一切早已成为坟墓,仅仅不过是坟墓而已。我哭泣并不是由
于绝望,而只是因为能从自己的泪水中得到快乐,为自己的伤感所沉醉。
我爱春天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爱蔚蓝的天,如此而已!这不是理智,不
是逻辑,这是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爱自己青春的活力。? 。你多
少明白一点我的这段谬论么,阿辽沙?明白不明白?”伊凡忽然笑了。
“我太明白了,伊凡,渴望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你这话
说得好极了,我很高兴,你是这样地渴望生活。”阿辽沙大声赞叹说。
“我以为,世界上大家都应该首先爱生活。”
“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是这样么?”
“一定要这样。应该首先去爱,而不去管什么逻辑,象你刚才所说
的那样,一定要首先不管它什么逻辑,那时候才能明了它的意义。我早
就想到这一点了。你爱生活,伊凡,这样你的事情就已经做了一半,得
到了一半。现在你应该努力你的后一半,那样你就得救了。”
“你又来拯救我了,也许我并没有毁灭哩!而且你所说的后一半又
是什么?”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人们复活,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死。好了,
拿茶来吧。我很高兴我们能这样谈谈,伊凡。”
“我瞧你是心头正充满着灵感。我最喜欢这种? 。见习修士的
Professions de foi①。? 。你是一个坚定的人,阿历克赛。你想离开修
道院,真的吗?”
“真的。我的长老打发我到俗世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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