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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重游-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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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现在这样。”她用现在时态责备我;在科迪莉娅用动词“爱”时,没有过去时态。 

“可怜的塞巴斯蒂安!”我说,“太可怜了。以后可怎么收场呢?” 

“查尔斯,我想我能够确切地告诉你。我曾经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我相信他们更接近上帝,而且更爱上帝。他的生活会半是超群出世,半是涉足红尘,是我们都熟悉的一个带着一把扫帚和一串钥匙游游荡荡的人物。他会是老神父的大宠儿,也是见习修道士们开玩笑的对象。大家都会知道他喝酒的事;他每个月都会失踪两三天,大家就会摇摇头,会心一笑,异口同声地说:‘老塞巴斯蒂安又狂欢了。’后来,他回来时邋里邋遢,满面羞惭,一两天之内他在小教堂里会显得更虔诚。他也许在花园附近还有几处小小的储藏处,藏着一瓶酒,不时地偷偷大口大口喝一通。每逢有一位讲英语的客人来访,他们就会请他当向导,而他会表现得十分可爱,这样在他们临走时,他们会问起他自己的事,他也许会隐隐约约地向他们暗示他在国内还有一些很有名望的亲戚呢。如果他活的岁数够大,一代又一代从远方各处来的传教士会把他看作一个奇怪的老人,是他们学生时代的家乡的一部分,他们做弥撒的时候会想起他来。他还形成了笃信宗教的种种怪癖,以及他自己热烈崇拜上帝的仪式。他偶尔也会在小教堂里出现,可是当他没来时,人们会想念他。然后有一天早晨在他狂饮了一通之后,他会在大门口被人抱起来,奄奄一息,当他们给他举行最后圣礼的时候,只是由于眼睑眨动而表明他还有点知觉。这样度过一生也不能算太坏了。” 

我想起了在繁花似锦的栗子树下带着玩具熊的那个青年。“谁要不会预料到这样的光景,”我说,“我想他没有受苦吧?” 

“嗯,他受了苦,我想他受了苦。像他那样受到很大的损害——失去了尊严,失去了意志力,人根本想象不出他痛苦到何等地步。可是人不受苦就不能成圣。这就是他的痛苦的形式……近几年来我目睹的苦难太多了。不久,每个人还要受更多的苦难。这是爱的春天……”接着她又对我的异教精神抱着宽宏大量的态度说,“他住在洋非常美丽的地方,你知道,在海边——白色的回廊,一座钟楼,几畦绿油油的菜蔬,夕阳西下时有一个修道士在浇水灌园。” 

我哈哈笑起来。“你认为我不理解你的话吗?” 

“你和朱莉娅……”她说道。后来当我们朝宅邸走去的时候,她又说,“昨晚你见到我的时候,你是不是这么想,‘可怜的科迪莉娅,这么个迷人的小姑娘,却长成了一个相貌平常、笃信宗教、做了许多好事的老处女了?’你有没有想到‘遭到挫折’这个字?” 

现在不是搪塞的时候了。“是的,”我说,“我想到过。不过现在不这么想,想的不太多。” 

“说来也可笑,”她说,“这个字恰恰是我为你和朱莉娅想到的,当时我们待在楼上和保姆在育婴室里。‘受到挫折的感情,’我这么想。” 

她说着话,带着她母亲传给她的那种温柔细致的嘲笑语调,但是到傍晚将尽时,我又生动地想起她的话来。 

朱莉娅穿了一件绣花的中国式上衣,这件长衣是我们俩在布赖兹赫德单独吃晚饭时常常穿的。这件长衣的分量和硬褶加强了她安娴的态度,她的头优雅地从她颈上的淡雅金项链中扬起来,两只手平静地放在膝上锈的几条龙上。在数不清的夜晚,我总是看着她这样坐着而感到高兴,在这个夜晚,我注视着她坐在炉火的光和罩着灯罩的灯光之间,她的美使我的眼光舍不得望着别的地方。我突然想:“我在另外什么时候看到她这种样子呢?为什么使我回忆起另一次的幻影呢?”于是我回想起那天海上风暴来到前,在那艘轮船上,她正是这样坐着;那时她的样子也正是这样,我意识到重新获得了我认为她永远失去了的东西,就是吸引住我的她那迷人的哀伤,就是她那“遭到挫折”的面容,她仿佛在说:“除此之外,我生来肯定还有另外的人生目的吧?” 

这天晚上我在黑暗中醒来,躺在那儿,脑子里翻腾着和科迪莉娅的谈话。我怎么竟说“你认为我不会理解你的话。”我常常感觉到,我被猛地卡住,好像一匹全速奔跑的马不肯跳过障碍而停住一样,不顾马刺的踢扎而向后倒退,由于太胆怯甚至不敢用鼻子嗅一嗅和看一看那样东西。 

这时我的脑中出现另外一个幻象,北极圈里一间小屋,一个身边有野兽毛皮、煤油灯和火堆的孤单的捕兽人;一切都很干燥,井井有条,屋内暖烘烘的,屋外冬天最后一场暴风雪在咆哮,大雪堆积起来封住了屋门。无声无息地在木门上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压力;轴洞里的门闩栓得紧紧的;在外面漆黑一团里一个白色的雪堆一分钟一分钟地封住屋门,直到不久风势减弱了,太阳在冰封雪盖的斜坡上露出来,融雪的时候来到了,巨大的冰块就会移动,滑落,翻滚着,上面高处积聚着力量直到整个山坡似乎都坍塌下来,这时那个小小的闪着亮光的小房子就会裂开,压碎,消失,随着雪崩滚进深谷里。 


第五章 


我的离婚案,或者毋宁说是我妻子的离婚案预定开审的时间大约和布赖兹赫德举行婚礼的时间相同。朱莉娅的离婚案要等到下一个开庭期才会提交审理;就在这时,大搬家的游戏全面开始了——我的东西从教区长旧宅搬到我的寓所,我妻子的东西从我的寓所搬到教区长旧宅,朱莉娅的东西从雷克斯的住宅并从布赖兹赫德搬到我的那套房间里,雷克斯的从布赖兹赫德搬到他的住宅,马斯普拉特夫人的从法尔默斯搬到布赖兹赫德——我们所有的人,程度不同地都无家可归了,这时候突然有人命令“停止”,因为显然是他长子行动楷模的、喜欢采取戏剧性的不合时宜行动的马奇梅因勋爵突然宣布,由于当前国际局势动乱,他打算回到英国,在家乡度过晚年。 

这个家庭中,唯一会从大变动中得到好处的人就是科迪莉娅了,在这场喧闹中她可怜地受到冷落。布赖兹赫德的确曾向她正式提出过请她把他的住宅当作她自己的家,只要她愿意,但是听见她嫂子打算在婚礼之后立刻就要把她的孩子们安顿在布赖兹赫德庄园,让她的一个姐妹和她的朋友来照管,科迪莉娅就决定搬出去,而且说要独自住在伦敦。这时,她发现自己竟如灰姑娘一样,被提升为大别墅的女主人,而她的哥哥和嫂子一直指望他们自己几天之内就要成为庄园的主人,现在却成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人了;已经正式写成只等签字的庄园转让文契这时只好卷扎起来存放在林肯酒馆的一只黑铁皮箱子里。这件事真够让马斯普拉特夫人心酸的,她并非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其实别的比布赖兹赫德规模小得多的地方也能够使她心满意足,她衷心希望的无非是给孩子们找到一处过圣诞节的藏身处罢了。现在,法尔默斯那所房子都已经搬空了,准备出卖;而且,马斯普拉特夫人已经向邻居告别了,同时无可非议地谈论了一番新居的阔气;他们不可能回到旧居去。马斯普拉特夫人不得不匆匆把她的家具从马奇梅因夫人的住房里搬到一个久已废弃的马车房里,又在托尔奎租了一套带家具的别墅。正如我说过的,她并不是个野心很大的女人,可是她自己的种种希望既然一度提到如此高的程度,而一下子却落到如此地步,也真叫她狼狈不堪了。村子里那一伙原来为准备迎接新娘进门而进行装饰工作的工人们,此时已经着手拆下旗帜上的Bs徽记,换上了Ms徽记,并且抹去了彩色花冠上标志着伯爵勋位的尖状物,再印上花球和草莓叶子,以此准备迎接马奇梅因勋爵归来。 

有关马奇梅因勋爵种种计划的消息,通过一连串纷至沓来的自相矛盾的海底电报先到私人律师们那里,接着到科迪莉娅手里,然后到朱莉娅和我手里。马奇梅因勋爵将按时来参加婚礼;他将在婚礼之后抵达,因为在布赖兹赫德勋爵和夫人途经巴黎时他已和他们见过面;他将在罗马见到他们。他的身体不佳,完全不适于旅行;他正要启程;冬天的布赖兹赫德留给他十分不愉快的印象,因此要等到春暖花开,供暖设备彻底检修完才回来;他单独一个人回来;他要带他那位意大利同居者同回;他希望他归来不向外界公布,他要过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将要举行一次舞会。直到最后他才选定了在一月里的一个日子到家,后来证明这个日期是准确的。 

普伦德比他提前几天到达,出现了一点纠葛。普伦德并不是布赖兹赫德宅子里的老班底;他原来在义勇骑兵队给马奇梅因勋爵当随从,在搬主人行李的一个狼狈场合下才同威尔科克斯见过一面,当时他已经决定打完仗不回家了;普伦德一直就是个贴身男仆,这一向是他的正式身分,不过在过去几年里,他引荐了一位副监督之类的人物,是一个瑞士侍从,让他料理勋爵的服装,而且每当事到临头,也帮着干一些家里有失身分的活儿,因此事实上,成了这个动荡不定四处漂流的家庭的总管家了;有时他甚至还在电话里自称是“秘书”。在他和威尔科克斯之间横着一大片薄冰。 

幸而这两个人互相很投合,再加上有科迪莉娅参加的一系列三边商讨,问题也得到了解决。普伦德和威尔科克斯成为共同的贴身侍从,就像“近卫骑兵”和“英王卫队”一样,地位完全平等,普伦德把爵爷的私人房间当作专管领域,而威尔科克斯的势力范围是公用房间;那个资格较老的仆人得到一件黑上衣,并且提升为主管酒类、膳食的男仆;那个难以安排的瑞士人到来的时候,将穿上便衣,并且完全享受贴身男仆的待遇;薪水也普遍提高了,使之和新的显要职位相称,结果皆大欢喜。 

一个月前我和朱莉娅已经离开了布赖兹赫德,由于考虑到我们不会再到那个地方,所以就又回来为马奇梅因勋爵接风洗尘。到那一天,科迪莉娅去火车站,我们则留在家迎接他。天气阴沉沉的,刮着阵风。村舍农户也都装饰起来了;原本打算在这个晚上举行营火晚会并请乡村银管乐队在平台上演奏的计划就被取消了,可是那面二十五年之久没有飘扬过的家族徽旗却在山墙上凌空升起,在铅灰色天空衬托下飘动着。不管什么粗糙刺耳的声音朝着中欧的麦克风里嘶喊,不管什么兵工厂里的车床正在飞速旋转,可是马奇梅因勋爵重归故里却是邻居乡里们的头等大事。 

马奇梅因勋爵定于三点到达。我和朱莉娅在客厅里等候着,直到和车站站长早有安排,一直通着消息的威尔科克斯宣布“火车已经发出进站信号了”,一分钟以后又宣布,“火车已经进站了;爵爷已经上路了”。后来我们就去了前院的门廊,和管家们在那里等候着。不久那辆劳斯莱斯牌轿车在车道拐弯的地方出现了,后面不远跟着两辆行李车。汽车停了下来;科迪莉娅先钻出车来,接着是卡拉;随后是片刻停顿,只见有一块小毛毯递给了汽车司机,一根手杖递给了男仆;这时才有一条腿小心翼翼地伸出来。普伦德此时已经站在车门旁了;另一个仆人——那个瑞士贴身男仆——也从一辆货车里出现了;他们俩合力把马奇梅因勋爵抬了出来,让他站稳;他摸索着好他的手杖,紧紧抓住,然后站了足足有一分钟,缓一口气,好走上通前门的那几级低矮的台阶。 

朱莉娅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叹声,碰了碰我的手。九个月以前我们曾经在蒙特卡洛进到过他,当时他依然腰板挺直,气概庄严,比起我在威尼斯初见他时变化很少。这时候他却变得老态龙钟了。普伦德跟我们说起过他的主人近来身体十分不好;但是他并没有使我们对此事做好思想准备。 

马奇梅因勋爵弓着腰,缩成一团站在那里,那件厚大衣沉重地压在身上,脖子上随随便便地围着一条白围巾,一顶布帽子低低地戴在前额上,他脸色苍白,布满皱纹,鼻子冻得通红;他的眼睛里凝聚着泪水,但并不是由于激动,而是由于被东风吹的,他费力地喘着气。卡拉替他塞好围巾,小声跟他说了几句话。他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那种中学生戴的灰色羊毛手套——向聚在门口的人群做了个有气无力的手势;然后,他非常缓慢地,眼睛盯着脚底下,走进了屋里。 

大家给他脱去大衣、帽子、围巾,还有穿在里面的紧身皮上衣。脱掉了这些东西,他似乎愈发瘦骨伶仃,但是更显得风度优雅;他那种疲惫不堪和寒酸狼狈的样子没有了。卡拉把他的领带弄弄直;他用一块印花大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又拄着手杖蹒跚地走到前厅的壁炉跟前。 

壁炉架旁边有一把印有纹章的小椅子,是靠墙摆着的一套椅子中的一把,这套不宜于用来招待客人的平底小椅,仅仅由于椅背上画上精致的纹章图样这种理由,这套椅子自从做出来以后也许就没有人、甚至连瘦弱的仆人也没有坐过;马奇梅因勋爵坐在上面擦擦眼睛。 

“是冷风吹的,”他说,“我都忘了英国有多么冷啦。真让我招架不住。” 

“您要什么东西吗,老爷?” 

“什么也不要,谢谢。卡拉,那些讨厌的丸药在什么地方?” 

“亚力克斯,医生说过一天用量不能超过三次。” 

“该死的医生,我觉得都招架不住啦。” 

卡拉从提包里取出一个蓝色的药瓶,马奇梅因勋爵吃了一片药。不管药瓶里装的是什么药,反正似乎让他恢复过来了。他一直坐着,长腿伸向前面,手杖夹在两腿中间,下巴顶在象牙手柄上,不过这时他开始注意到我们大家,一边和我们打招呼,一边吩咐事情。 

“恐怕今天我身体很不舒服;这趟旅行简直弄得我散架啦。本来该在多佛住上一夜的。威尔科克斯,你给我准备的是哪些房间啊?” 

“您原来住的那些,老爷。” 

“不行;等我缓过劲儿来再说。楼梯太多。只能住在一楼。普伦德,在楼下给我搭一张床。” 

普伦德和威尔科克斯不安地互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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