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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重游-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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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伦德和威尔科克斯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 

“是,老爷。我们把床放进哪一间屋子呢?” 

马奇梅因勋爵思索了片刻。“就在那间中国式客厅;还有,威尔科克斯,我要那张‘王后的床’。” 

“中国式客厅,老爷,还有那张‘王后的床’?” 

“对,对。我也许要在那间房里住上几个星期。” 

中国式客厅是我从来没有看见使用过的房间;而实际上除了门口被绳子围起来的那块不大的地方以外,谁也不能够跨进一步,在这所宅院向公众开放的时候,游客们就在那块围起来的小地方向里面张望一番;这是一间富丽堂皇而不适于居住的博物馆,里面都是齐彭代尔的木刻家具,瓷器,漆盘,还有各种彩绘的挂毯;王后的床也是一件供展览的东西,那顶巨大的丝绒床幔像圣彼得大教堂祭坛上的华盖。我很奇怪,马奇梅因勋爵是在离开阳光灿烂的意大利之前就想好了让自己像这样供人瞻仰遗容呢?还是在他漫长的、恼人的凄风苦雨的旅途中想起了这件事?还是由于这时在他身上苏醒了一种儿时的回忆,一个在育婴室里的旧梦——“当我长大后要在中国式客厅里的王后的床上睡一睡”——这种成年人威严的神圣化呢? 

当然,几乎没有事情能在家里搅得更鸡犬不宁了。原来以为不过是一番仪式罢了,但这一天结果却累得大家死去活来。女仆们开始生火,取走床罩等物,铺上亚麻床单;围着围裙从来没有正式露过面的男仆们把家具移走;招集了领地的木匠们把那张床拆卸开。整个下去,拆散了的大床部分分批搬到了主楼楼梯下;洛可可式的巨大部件;覆盖着丝绒的横楣;那些构成床杆的扭曲的、镀金的、包着丝绒的床柱子;没有抛光的原木做的桁条,在帷幕下面起着看不见的床架的作用;染了色的羽毛饰物从镀金的鸵鸟蛋中伸展出来,形成了华盖;最后是四个床垫,每个要用四个壮劳力才抬得动。马奇梅因勋爵似乎从他的狂想造成的结果中得到不少乐趣;他坐在壁炉旁,看人们忙成一团,这时我们——卡拉、科迪莉娅、朱莉娅和我——站成半圆形陪他说话。 

他的脸颊上有了血色,眼睛一也有了光彩。“布赖兹赫德和他的妻子同我在罗马一起吃了饭,”他说道,“既然我们都是家里人”——他的眼睛揶揄地从卡拉身上移到我身上——“所以我可以畅所欲言了。我发现她样子可悲。我了解到,她的前夫原来是一位航海的人,看起来,为人并不很苛刻刁钻,可是我的儿子,正当三十八岁的壮年,除非情形发生了很大变化,可以随意挑选英国女人中的一个,怎么竟决定了——大概我得这么称呼她吧——决定了选贝里尔呢……”他故意意味深长地让这句话没有说完。 

马奇梅因勋爵显然不愿意再挪动地方了,所以过了一会儿我们就把那些椅子——那些印有纹章的小椅子拖过来,因为客厅里别的东西都太笨重了——然后围着他坐下来。 

“我相信要等夏天来了我才会真正健康起来,”他说道,“我可盼着你们四个让我高兴高兴哩。” 

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似乎毫无办法来减轻这种相当阴暗的心情。他在我们这些人中竟是兴致最高的人。“给我讲讲,”他说道,“布赖兹赫德求婚的过程。” 

我们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了他。 

“火柴盒子啊,”他说,“火柴盒子。我想她已经过了生育年龄了吧。” 

仆人把茶点端到了客厅的壁炉前。 
“在意大利,”他说,“谁也不相信会有战争。他们认为事情可以‘安排’好。朱莉娅,我想你再也没有门径听到政治方面的消息了吧?卡拉在这儿由于婚姻关系,幸运地成为英国臣民了。这件事情她不习惯提到,不过也许事实证明这件事是有价值的。在法律上她是希克斯太太,是吧,亲爱的?我们简直不了解希克斯这个人。不过我们仍然要感谢他的,如果爆发一场战争的话。还有你,”他说着把矛头指向了我,“无疑你会成为一个正式的画家吧?” 
“不会的。事实上我现在正在特别预备队里谋一个职位呢。” 

“噢,可是你应该成为一名艺术家。上次大战期间在我原来的那个连队就有一个,他和我们在一起待了几个星期——直到我们上了前线。” 

像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是新鲜的。我常常觉察到,在他的温文尔雅下面掩盖着一种恶意;现在这种恶意就像他那塌陷皮肤下面的嶙峋骨头一样破皮欲出。 

床还没有弄好天就已经黑了;我们都过去看看弄得怎么样了,这时马奇梅因勋爵步履轻松地穿过中间隔着的房间走过来。 

“我祝贺你。它看起来实在好极了。威尔科克斯,我记得似乎还有一个银脸盆和一个银水壶——这些东西放在一间我们称为‘主教化妆室’的房间里,我想——让我们把这些东西放在这儿的架子上吧。还有,请你把普伦德和加斯顿派到我这儿来,行李什么的可以等到明天再说——只需要那个化妆盒子和晚上需用的东西。普伦德知道的,如果你让普伦德和加斯顿留下的话,我可要上床睡觉了。我们以后再见;你们到这儿来吃晚饭,好让我开开心。” 

我们都转身走了;当我走到门口时他把我叫住了。 

“这张床样子非常不错吧?” 

“非常不错。” 

“你可以把它画下来,哦——就把它叫做灵床怎么样?” 


“不错,”卡拉说,“他回家来就是准备死的。” 

“可是他刚到的时候还那么满怀信心地谈到恢复健康呢。” 

“这是因为他病得很厉害了。当他处在正常的状态中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将要死了,并且承认这一点。他的病时好时坏。有时候一连好几天,突然有那么一天他又硬朗起来,显得有生气,然后他又愿意死,又垮下来,害怕得要命。我真不知道他身体越来越差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在罗马,医生估计他活不了一年。伦敦有人会来,我想是明天吧,他会告诉我们详细的病情。” 

“什么病?” 

“他的心脏有毛病。一个很长的医学名词。要他命的正是这个叫着很长的名字的病。” 

这天晚上马奇梅因勋爵情绪很好;房间具有那种霍格斯式的风貌,在那个古怪的中国式的壁炉架旁边摆了一张供我们四个人用的餐桌和椅子,老人用几只枕头支撑着,啜饮香槟酒,品尝着,称赞着,但是并不吃那为他重返旧居而准备的一道道端上来的菜肴。威尔科克斯为了这种场合已经把那个金盘子特地取了出来,这个金盘子以前我没看见用过。一面面镀金的镜子,漆器和那张大床的帷幔,还有朱莉娅那件中式对襟绣花外套,这些都使得此情此景有一种哑剧的气氛和阿拉丁山洞的意味。 

刚刚吃完饭,我们大家正要离去的时候,他的情绪低落下来。 

“我还不睡,”他说,“谁陪我坐一会儿?卡拉,卡莉西玛,你累了。科迪莉娅,你要在这个客西马尼守护一个小时吗?” 

第二天我问科迪莉娅这一晚上是怎样度过的。 

“他差不多立刻就睡了。我在两点钟的时候进去看看他怎么样,又添了添火;几盏灯都还亮着,他又睡着了。他大概是中间醒来时把灯打开的;他得起床才能开灯。我想他大概是害怕黑暗吧。” 

因为科迪莉娅具有医院工作的经验,由她来照料她的父亲可说是很自然的事情。那天医生们来给老人看病的时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把医嘱交给她。 

“除非他的病情恶化了,”她说,“否则我和那个贴身男仆可以照看他。只要能够不用护士,我们就尽量不用。” 

到了这种地步,医生们除了吩咐使他舒服一些,并且开一些他心脏病发作时服的药物以外,就再没有什么可建议的了。 

“还会有多长时间?” 

“科迪莉娅,有些医生预言病人活不了一个星期,可是病人愈活愈健壮,还四处溜达。我在医学上学会了一件事;永远不要预言。” 

那两个长途跋涉而来的医生告诉她的就是这些;而从本地医生所得到的也无非是用医学术语说出来的同样意见。 

这天晚上马奇梅因勋爵又谈起了关于他新儿媳的话题。这档子事几乎一直在他脑子里转悠,在那一整天各种各样闪闪烁烁的暗示中表现出来;这时他靠在枕头上,终于又说起她来了。 

“在这以前,我对于家庭的天伦之乐在感情上从来不太在乎,”他说道,“可是坦率地说我还是很害怕一种前景——就是贝里尔将来会处在当年我母亲所处的地位上。这样一对不相称的夫妇为什么要无儿无女地坐在这里,眼看这所大宅子在他们眼前慢慢地颓败呢?不瞒你们说,我是不喜欢贝里尔的。 

“大概糟就糟在我们是在罗马会见的吧。在别的什么地方她也许会得到我更多的同情吧。但是如果一个人真地考虑一下,我在什么地方跟她见面就不会感到反感呢?我们在拉尼尔里餐馆吃的晚饭;这是一家安静的小餐馆,多年来我常常光顾——你们无疑也是知道这地方的。贝里尔显得非常喧宾夺主。我当然是东道主啦,可是听到贝里尔逼我儿子吃饭菜的声调,别人还会以为是另外一种情况哩。布赖兹赫德一向是个嘴馋的孩子,一个从心眼里关心他的妻子应该想办法约束他。不过,这种事毕竟关系不大。 

“她肯定听说了我是一个生活不检点的男人。她对我的态度我只能称之为捣蛋。一个下流的老头,这就是她对我的想法。我估计她以前遇到过一些下流的老海军将军,并且知道应该如何同他们应酬……我不打算重复她说过的话了。我给你们举一个例子吧。 

“那天早晨他们去梵蒂冈去听布道;也就是为他们的结婚祝福——当时我并没有很在意地听——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我想无非是以前的某位丈夫、某位教皇那一类事情而已。她却活灵活现讲起来,她如何同一伙新婚夫妇一起去参加更早些的仪式,这一行人当中大部分是各个阶层的意大利人,还有一些穿着结婚礼服的单纯的姑娘,她们彼此互相恭维,新郎们有不住地瞟着姑娘们,拿自己的那位和别人的进行比较,诸如此类的话。接着她有说:‘这回,当然是咱们私下里说,不过你知道吧,马奇梅因勋爵,我当时就觉得在新娘当中我似乎算是头一号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真够鄙俗不堪,我当时还没有完全揣摸出她是什么意思。是她挖空心思要得到我儿子的徽号呢,还是,你们想想看,还是她考虑到我儿子无可置疑是个童男呢?我猜测是后者。无论如何,那一晚上我们就是这样说说玩笑打哈哈过去的。 

“我认为她住在这儿绝对不会很适宜,你们觉着呢?以后我该把这地方留给谁呢?限定继承权利到我这儿就算完了,你们知道吧。塞巴斯蒂安,我的天啊,就不必谈了。谁想要它?谁呢?卡拉,你想要吗?不想要,当然,你是不会想要的。科迪莉娅呢?我考虑要把这所房子留给朱莉娅和查尔斯。” 

“当然不行,爸爸,这是布赖德的。” 

“也是……贝里尔的吗?哪天我得赶快叫格雷格森到这儿来,快把这件事考虑一番。现在是时候了,应当把我的遗嘱修订好;这地方充满了反常乖戾的事情和背离潮流的人物……我还是非常喜欢把朱莉娅安顿在这里的;今天晚上多么美好啊,亲爱的;而且总是这样美好;非常合适,合适多了。” 

这话说过不久,他就派人去伦敦找他的律师来,可是当律师来的这一天,马奇梅因勋爵的心脏病复发了,因此不能见他。“时间还充裕,”他在费劲地喘着气中间说,“哪一天等我身体好一些再说。”不过选择继承人的事情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而且他还常常谈到我和朱莉娅应该在什么时候结婚,我们在什么时候可以得到这个庄园。 

“你觉得他真打算把这所庄园给我们吗?”我问朱莉娅。 

“是啊,我想他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这对布赖德太可怕了。” 

“是吗?我倒觉得他对这个地方并不十分在意。我很在意,知道吧。他和贝里尔在别处小一点的地方住会觉得更满足。” 

“你打算接受吗?” 

“当然啦。这是爸爸本人愿意赠给我们的嘛。我认为你和我住在这儿会很快乐的。” 

这给我展现了一个前景,这个前景一个人在大路转弯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像我当初和塞巴斯蒂安在一起第一次看到过的那样,一片与世隔绝的幽谷,一片比一片低的湖泊,前景是一片旧宅,世上的其余东西都被丢弃和遗忘了。这是一个拥有自己独特的安宁、爱情和美的天地;这是一个在异国露营地的士兵的梦;这种前景也许正如在经历了许多天沙漠中饥饿的白天和豺狼出没的黑夜之后,一所神殿的高高的尖顶所提供的前景。如果我有时被这种幻象迷住,难道我就该责备我自己吗? 

病重的几个星期好不容易挨过去,这所房子里的生活随着病人颤颤悠悠的精力亦步亦趋地挨过去。也有过几天,马奇梅因勋爵穿戴停当,这时他站在窗前,或者由他的男仆搀扶着,穿过一楼的几个房间,从这个壁炉旁走到那个壁炉旁,也有几天客人来来往往——邻居、佃户或是从伦敦来办事的人——这时一包包的新书被打开并加以讨论,一架钢琴也移进了那间中国式的客厅;在二月底有一次在一个意外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吩咐把汽车开来,他竟一直走到前厅,穿着那件皮大衣,坐车到了大门口。这时他突然又对乘车出游没了兴趣,说道:“现在不去了。以后再说吧。到夏天哪一天再出去。”然后又挽着仆人的胳膊给领回他的椅子那儿去了。有一次他一时兴趣要换换房间,于是就详细地吩咐如何搬到那间彩绘客厅里去。他说,这间中国风格的屋子妨碍他休息——他在夜里要让所有的灯都亮着——可是随后又灰心丧气,所有的命令都取消了,他仍然住在原来的房间里。 

在其他的日子里,他高高地坐在床上,用几个枕头支撑着,费力地喘着气,整个住宅就寂然无声。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希望我们在他周围,黑夜白天,让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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