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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狐-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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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钟敲两下,芸帆道:“ 时已不早了,我们回去罢。”芷泉点头,立刻披上马褂要走。月舫尚欲挽留,芷泉道:“我明晨馆中有事,不便在此住宿,待晚上再来看你罢。” 说毕,即与芸帆同去,不表。
  书中有话则长,无事即短。驹光迅速,不啻快马加鞭。早已是爆竹声中,催除残腊;寒梅香里,又报新春。十里洋场另增一番繁华景象,无论官绅商贾各界,莫不衣冠齐楚,投帖贺年。或往会馆中团拜,或至亲戚家吃酒,一个个忙碌异常。即北里姊妹行中,那班往来的熟客,不是开果盘,定是摆关台酒,各张自己的场面。这都是年年的常规,毋庸细叙。
  单说黄芷泉、顾芸帆二君,因定元宵佳节在月舫家开同靴团拜大会,预先三天,芸帆写好了六副请客帖子,并附一张团拜缘起,命月舫家的鳖腿各处送讫。等到这一天午后,芷泉、芸帆先拉了张荫明、钱伯锡两人,在月舫房内叙雀。碰过了八圈庄,方见崔鲁卿、宋芝云、吴其仁、殷铭树,陆续到齐。已是上灯时候了,今晚月舫房里点缀得金碧辉煌。妆台上供着一对全通,又新装了两盏自来火灯,照耀如同白昼。在彼时堂子中用者甚少,所以见得稀奇。如今不但家家都用,而且用了金丝茄子电灯;觉得自来火尚嫌昏暗,即有几家用的,也加上一个纱罩,终比从前胜过几倍。
  闲话少讲。且说此时月舫与大姐、娘姨等应酬不迭,忽闻芷泉开言道:“ 我们同靴八人,现已齐集,应照会馆章程,举行这团拜礼节呢。”众人唯唯称是。于是命月舫铺好了红毡单,各各起身。团团作了一揖。月舫也上前总叩了两个头,众人亦还了两揖。礼毕,然后彼此就坐。芷泉闻报时钟已鸣八下,即便吩咐摆席。霎时楼下一班乌龟、烧汤、鳖腿等众,都戴着红缨帽,一齐进房。向众客叩过了头,一半退下,一半帮着大姐、娘姨摆席。七手八脚,陈设停当;搬菜的搬菜,点烛的点烛,不消片刻,安排得整整齐齐。芷泉请众人入席。众人均推芷泉坐首位,芷泉再三谦让,芸帆道:“今夜这席酒,非平日请客可比,不分谁主谁宾,理当序齿而坐,方合同靴宗旨。芷翁年长,宜坐首位,无须谦逊。不然,那个肯有僭呢?”众人也说道:“ 芸兄之言一些不差,我们都是会中人,这前辈、后辈的礼节,断然不可紊乱的。” 芷泉笑道:“ 虽则如此,但当以先进山门为大,应推芸兄第一,我居第二,始合前辈、后辈之说呢。” 芸帆道:“我辈斯文,断无少兄、老弟之理。请你不要再谦,直爽些罢。” 于是芷泉坐了第一位,其次是鲁卿、芸帆、芝云、荫明、铭树、其仁、伯锡等七人,各按年岁坐定。月舫上前,亦照位次筛过了一杯酒,先在芷泉背后坐。芷泉道:“今晚从我们八人聚在一处,可称骚人雅集,畅叙幽情,不让兰亭修禊。月舫可以不必度曲。若轮流唱下,岂不要喊干喉咙吗?况京腔高调,听之也甚乏味,不如免唱脱俗的好。众位以为然否?” 众人皆点首称是。惟崔鲁卿与钱伯锡最喜热闹,一同问道:“ 如此佳节,唱虽不必,而局须要叫几个,方才有趣。” 芷泉听了,知他二人之意,未便拦阻,以扫人兴,即答道:“既然二位要叫局,有何不可?” 芸帆也插嘴道:“据我愚见,爱叫局的只管叫,不要叫的亦听各从其便。既不拘束,亦不勉强,那才彼此适意呢!”鲁卿道:“好。”便唤大姐阿二取过文房。鲁卿将局票写好,又代伯锡写了一张。芝云、荫明在旁观看,忽然有兴,接过笔来,也各写了一张,计共叫四个局。芷泉见是胡宝玉、金红玉、吴新宝、范彩霞等四校书,便问鲁卿道:“宝玉那里,老兄可是时常去的吗?”鲁卿道:“我是难得去的,一年也不过三四回,总是月舫这里多呢。” 芷泉也不再问。
  其时局票已交阿二拿去。大家又畅饮了几杯,芷泉方宣言道:“今宵这个雅会,正是风流历史上一段佳话,不有佳作,何伸雅怀?拟八人联吟七律一章,又各赠月舫七绝一首,以志同靴团拜之盛,方不辜负此情此景。未识众位意见如何?”芸帆首先答应,其余亦只得唯唯。因内中惟鲁卿、伯锡二人腹内少些墨水,觉得为难,虽读过《唐诗三百首》,却一大半还了先生。但此刻在场面上,又听众人都已答应,怎好说自己不会?免不得要胡诌几句。所以鲁卿向芷泉说道:“弟不擅吟诗,做将出来,恐不免贻笑大方。还望芷翁原谅一二。” 伯锡亦照样说了一遍。芷泉道:“ 二兄休得太谦。况联句之中,每人只作一句,甚是容易,并不苦人所难。但愚既作令官,不得不一宣令规,以昭公允: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或作而不佳,亦须罚一巨觥。违者加罚十大杯。” 伯锡道:“罚酒太多,我是吃不下的。”芸帆与荫明齐说道:“ 你不违令,为何要罚你呢?” 说罢,即请芷泉出句。芷泉略想一想,忽见房外走进一个鳖腿,头戴红缨帽,身穿二蓝绉纱皮袍,手里托着一只金漆盘,盘中放着一大碗鱼翅,走至筵前,先向上打了一个千,然后把鱼翅献到席上,徐徐退下。此是堂子中新年规矩,各处皆然。
  月舫见大菜已上,又在众人前殷勤斟酒。众人大嚼了一回,芷泉方念那诗句道:

  灯红酒绿少年场。

  吟毕,挨着第二位鲁卿续下。鲁卿左想不好,右想不好,踌躇了半晌,好容易得着了一句,虽明知不甚佳妙,也只得勉强吟道:“ 团拜同靴进玉觞。”芷泉道:“‘同靴团拜’四字嵌入诗中,未免欠雅,不如改作‘翠袖殷勤’的好。但我兄须领罚一大杯。”鲁卿只得依允,将酒一饮而尽。念道:

  翠袖殷勤进玉觞。

  月舫在旁插嘴道:“ 同靴团拜格名堂,就是黄老取格,故歇崔老嵌勒诗里,黄老亦说忒俗哉,到底啥格讲究介?” 芷泉笑道:“ 这诗中的道理,我就说出来,你也未必明白呢。”月舫道:“喔唷喔唷,奴是瞎问问罢哉,打断唔笃格兴头。顾大少, 做下去罢。”芸帆不假思索,吟道:

  如此名花谁作主?

  轮到芝云,芝云才思敏捷,将手在台上拍了几拍,即对道:

  果然香国独称王。

  众人听了,同声赞好。芷泉亦击节叹赏道:“ 上下联工力悉敌,铢两相称,我们该贺一杯。” 众人饮毕,又吃了几样菜。芝云道:“如今该是荫明兄接句了。”荫明之才不及芝云,心思稍钝,口中不住的“咿唔”。
  突闻楼下人声喧杂,扶梯上脚步乱响,知是局已来了。但见门帘启处,先送进一阵香风,随后走入两位校书、两个大姐。在前的是胡宝玉,在后的是金红玉,分风擘柳,低啭莺声,一个叫“崔老”,一个叫“钱大少”,又与众客及月舫招呼,方在崔、钱背后坐下。不比现在的妓女,自夸时髦,只知叫应本客,其他皆置不理。可见目今风气更不及从前了。
  闲话少表。且说宝玉应酬鲁卿,不过是寻常套话,装几筒水烟,就算了帐。至于红玉,则唱曲甚佳,大姐刚将胡琴送过,被伯锡止住道:“不要唱,不要唱,我们还要做诗呢。” 红玉道:“ 对勿住哩,阿好实梗介?”伯锡也操着苏语说道:“ 有啥要紧嗄? 下埭多唱几只末哉!” 引得众人大笑。芸帆道:“莫笑莫笑,荫明兄的佳句,还没有请教罢。” 幸得荫明已想着了一句,遂不慌不忙的念道:

  争题刻凤雕龙句。

  荫明念完,芸帆把那菜碟乱敲道:“我敲碟子,权当击钵催诗,请铭树兄快接下句罢。”铭树点点头,搔搔太阳,说声“有了”,即吟道:

  逐去游蜂浪蝶狂。

  众人也各称妙。芷泉道:“我们以风雅为怀,幸不似游蜂浪蝶之狂,专以采花为乐事,不然,难免要逐去了。” 芸帆道:“芷翁的议论甚多,我们改日再请教罢。此刻我还要刻烛限诗呢。” 其仁道:“ 你且慢催,诗虽有一句,只是做得不好。你如不笑,我就念出来了。” 芸帆道:“断不笑你,你放心念罢。”其仁方念道:

  仿佛广寒宫里住。

  伯锡听其仁念毕,知要挨着自己,急得搔耳挖腮,面涨通红,一时想不出好的结句。又怕芸帆催急,所以立起身来,踱了一回方步。铭树见他这付光景,知是窘急得极了。“我与他既属至交,倘然出丑,非但彼此寡欢,抑且要抱怨我的。不如救他一救,暗中提醒他一个古典,谅他也是个伶俐人,必然听得出的。” 想定主意,便向其仁说道:“你这句诗,我以为做得最好。将广寒宫切定月舫,与寻常赠妓诗不同。虽我们不是唐明皇,也得在此游玩。未识霓裳仙曲,可许偷到人间否?” 其仁听他赞美,却不知他用意,惟唯唯谦逊而已。其时伯锡正在穷想之际,骤闻铭树一番言语,分明告诉他的下句,欢喜无限,回身就座。芸帆又催道:“伯锡兄散步一回,定有佳句,小弟候之已久,请兄不要留难了。” 伯锡点首,姑作从容不迫的念道:

  众仙同日咏霓裳。

  芷泉赞道:“伯锡兄的结句,包括全局,颇有力量;且用成句,一如己出,佩服佩服!大众须各贺两杯。” 众人随声附和,将酒一饮而尽,莫不兴高采烈。
  这个时候,忽听得楼下高喊一声“ 客来”,芷泉等八人都呆了一呆,以为今晚并无会外之客;且别人均未知晓,那得有客闯席而来?彼此心内狐疑。正是:

  芝蒙同臭盟良友,杨柳多情认主人。

  要知来者何人,且待下回披露。



九尾狐
第二十五回  七绝八章竞题妙咏  千金一刻叙话春宵



  却说黄芷泉等众人闻得有客到此,心中十分诧异:因今夜开这个盛会,除现在八人外,一概不知,安有别客前来闯席?正当狐疑之际,那客巳掀帘进房。芷泉等举目一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住在四马路杨柳楼台的侯祥甫。祥甫向众人拱手,先说道:“芷泉,你瞒得我好!前几天遇见你,说都不说一声,暗地在这里快活。亏得我未卜先知,算定你必在此间,所以我闯得来的。” 芷泉道:“并非我要瞒你,其另有一个缘故。你且请坐下来,先喝三杯闯席酒,然后细细告诉你听,你方不错怪我了。”于是大姐阿二过来,安排好一个座位,添上一副杯箸,请祥甫坐下。月舫连筛了三杯酒,祥甫饮毕,又向芷泉细问缘故。芷泉即将同靴团拜之意,以及席上所联的诗句,一一说与祥甫听了。
  祥甫道:“照你这样说,确是我错怪了你。但如此风流雅集,我独无份,岂不令人抱憾吗?倘你早告诉了我,我也好至月舫攀做相好,入你这个会呢。”芸帆接嘴道:“ 你不要说得高兴。设或那时节,月舫不与你攀相好,把你驱逐出去,难道你好挨上门吗?” 祥甫道:“ 我料月舫断不至此。只怕我到这里,你们先要吃醋,说我私自来剪边了。” 芸帆正要回答,月舫坐在芸帆背后插嘴道:“唔笃说说末,亦要弄到奴身浪来哉。奴是勿标致格,真真像格乡下人,粗蠢得野笃,落里及得来昭容阿姊( 读姐)嗄? 怪侯大少看勿上眼,故歇倒说格套好看闲话,要搭奴攀相好。说奴呒福气,就是有福气末,奴自家想想,老鸦搭凤凰轧淘,也有点配勿上 !顾大少,相信俚,俚是勒浪瞎三话四呀!” 祥甫听他一篇说话,伶牙俐齿,足证芷泉等赏识非虚,便笑嘻嘻的答道:“月舫先生休得太谦,实是我有眼无珠,没福入这个会呢。”芸帆道:“祥甫兄虽非同靴,然既闯到此间,与入会有何两样?如心中抱憾,何弗开个‘同鞋会’,更觉特别有趣吗?”
  祥甫被他一说,脸上涨得绯红。众人不知其故,独有芷泉笑不可抑,鼓掌称妙。芝云等定要请问内中的底细,芷泉道:“你们去问芸帆,自然知道了。”祥甫恐芸帆说出,伸手来按芸帆的嘴。芸帆道:“ 你又不是妇人,害什么羞?况这件事也是我辈风流佳话,说说有什么要紧呢?若你要掩住我的嘴,别人翻要起疑,说你干过不堪的事了。” 月舫道:“ 格格末就叫丈二格豆芽菜———老嫩哉!”祥甫道:“你说你说,但你要加盐加酱,我却要不依的。”芸帆点点头,说道:“诸公要听这件事,须各饮一大杯,我才细说。”众人果然照杯饮讫。
  芸帆即将一只银筷当作醒目,在桌上一拍,仿佛说大书一般,讲道:“此人姓侯,号叫祥甫,别篆又叫做‘ 括苍后裔’。现寓在上海四马路西首,筑了一个小小别墅。门外种着几株杨柳,宛比晋时的五柳先生,故楼上悬一小匾,取名为‘ 杨柳楼台’。虽在热闹丛中,却别有一种清凉景象。他的为人,本是个风流种子,潇洒名家,最爱潘妃三寸金莲、 娘一弯新月。所以那一天,在下到他寓所之中。楼下静悄悄,阗无人声,在下只得走上扶梯。将近他房门跟首,见他背心朝外坐着,台上摆一只朱红漆的小官箱,开在那里,只管低头观看。我在外面,不知他藏的什么宝贝。及至后来,他忽伸手进去,一件一件的取出,足足摆了半台。你道是甚东西?说也好笑,原来是几十双妇人的绣鞋。也有大红的,也有淡红的,也有宝蓝的,也有湖色的,也有花绣的,也有金绣的,种种颜色不同,花样俱备。其中虽略分大小,终不出四寸以外。在下见他看了又看,再将鼻子嗅了几嗅,害得我身上肉麻,不禁笑将起来。一时惊动了他,他回头瞧视是我,羞惭得了不得,急忙把许多花鞋一齐丢入箱内,起身来招待我。我说道:‘你慢慢儿放好,不要丢坏了花鞋,这是罪过的。’ 他此时红了脸,叮嘱我不要告诉人,免得惹人取笑。此是去年春间的事,故在下撺掇他开‘同鞋会’,实有这个缘故,岂不比同靴有趣吗?” 芸帆说到这里,又把银筷在台上一拍,复说道:“ 在下讲完了,请诸公各飞一大白。” 引得众人个个发笑。祥甫即伸手将芸帆打了一下,道:“我被你挖苦得够了。照你这张嘴,只怕荒年也卖不掉,应该生在妓女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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