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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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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咒语,他告诉英曼怎样用咒语制造不幸、疾病、死亡,怎样用火驱魔复仇,独自走夜路的人如何保护自己,以及如何使长路变短。游泳者知道几种杀死敌人灵魂的法术,还有许多保护自己灵魂的办法。他的法术使灵魂相形之下显得异常脆弱无力,不停地遭受各种侵袭,动辄有在体内死去之虞。英曼觉得这种观念实在让人沮丧,因为布道和赞美诗一向灌输的是要对灵魂不灭深信不疑。    
英曼耐着性子听他讲这些故事和咒语,看着水流冲击钓丝形成的沟纹,游泳者的话音绵绵不绝,和流水声一样使人心神松弛。等钓满一袋子小鳟鱼,他们就会罢手回去,然后在一整天的时间里彼此推搡、冲撞、用球棒互相击打,甚而饱以老拳。    
多日以后,出现了连续的阴雨天。不过,坏天气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双方都已精疲力竭,醉得太久,衣服也都不成样子了。有人断了手指,有人折了鼻梁,皮肉之伤不可胜计。所有人从脚踝到屁股都是被球棒打出来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淤伤。卡塔鲁奇人把全部的非必需品都输给了印地安人,还有一些必备的东西也输掉了——煎锅和铁炉、好几袋粮食、鱼竿、长枪和短枪。英曼自己输掉了一整头奶牛,他想不出该怎么向父亲解释。牛是一块一块、一分一分输掉的。玩得兴起时,他会说,下一个球我赌那头小母牛的里脊;或者,那头母牛左边整扇排骨都说我们会赢!当两队人各奔东西时,英曼的小母牛依然健在,但身体的各部分已经分属不同的切诺基人名下了。    
作为补偿和纪念,游泳者给了英曼一根很好的胡桃木球棒,松鼠皮的绑带里面缠着蝙蝠胡须。游泳者称它能带给使用者蝙蝠的速度和智谋。球棒饰以燕子、苍鹰和苍鹭的羽毛,根据游泳者的解释,这些动物的特性也会传递给英曼——自如的盘旋、腾空和俯冲,以及绝对的专注。这些话并没有全部兑现。英曼希望,游泳者没有出来和北方联军作战,而是生活在他的树皮屋里,潺潺的溪水从旁边流过。    
从酒馆里面传来小提琴调弦的声音,几下拨弄,乐弓在弦上试探着轻击,然后缓慢而生疏地奏起《奥拉。李》。每隔几个音符就会跳出或尖利或粗哑的杂音。但低劣的演奏技巧无损于那优美而熟悉的旋律,它听起来年轻得让人忧伤,曲调中似乎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可以去设想一个阴云密布、混乱而没有希望的未来。    
他把咖啡杯举到唇边又再放下,杯子已冷,而且几乎空了。他向杯中凝视,看着黑色的残渣在剩下的四分之一英寸深的液体中下沉,黑色的颗粒打着旋,按着一定的规律沉到杯底。他想起了占卜,从咖啡渣、茶根、猪内脏和云朵的形状中窥测未来,似乎事物的图样可以透露出重要的信息。片刻之后,他摇晃一下杯子打破预言,沿着街道望去。在一排小树后面,用大石块建成的圆顶式议会大厦巍然耸立。它的颜色只比高空中的云略深,已经西斜的太阳藏在云后,像一个灰暗的圆盘。在氤氲的雾气之中看来,议会大厦似乎高得不可思议,规模庞大,不亚于梦幻中被围攻的中世纪城堡。窗帘从办公室敞开的窗户飘出,在微风中摆动。圆顶上方,一队黑色的兀鹰在灰白的天空中盘旋,椭圆形翼端错落有致的长羽毛依稀可辨。英曼向空中望着,兀鹰并未扇动一下翅膀,却借着上升的气流逐渐升高,直到变成一个个黑色的斑点。    
在心中,英曼将兀鹰飞旋的轨迹和在他的杯子里按一定纹路下沉的咖啡渣相提并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根据这些随机产生的排列组合做出预测。算命并非难事,只要你坚信未来注定比过去更糟,时间之路只通往深不可测、没有尽头的恐惧。在英曼看来,如果弗雷德里克斯堡可以算做当下的坐标,那么照目前发展的趋势,若干年后,人们就要互相生吞活剥了。    
同样,英曼想,游泳者的那些巫术也不无道理,人的灵魂可以被剥夺并死亡,可能单独遭受致命的打击,而肉体却继续活下去。英曼自己就是一个例子,或许还不是特例,他的人依然活着,灵魂却几乎已经燃尽,感觉空空荡荡,就像黑橡胶树的空心。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最近的经历让他担心,单单是亨利步枪和迫击炮的存在,就会使关于灵魂的任何谈论马上全部过时。他担心自己的灵魂已经在炮火中烟消云散,变得形单影只,对周围的一切冷漠疏远,如同一只可悲的老苍鹭,孑然独立在没有青蛙的池塘边,漫无目的地看着眼前的泥滩。要避免对死亡的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以麻木不仁、无所谓的态度看待一切,好像自己已经死去,只剩一具行尸走肉。以此排解恐惧,似乎是一笔很不划算的买卖。    
英曼坐在那里默想并追念着他丧失的自我,这时,游泳者在溪边讲的一个故事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它来得如此急切,又带有莫大的吸引力。游泳者说在蓝色的苍穹上方有一片神仙居住的森林,凡人不能到那里居住和生活,但在那高天之上,死去的灵魂却可以获得重生。游泳者把它描述成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但他说最高大的山脉那些阴郁的顶峰会插进上界较低的地方,一些或大或小的征兆和奇迹的确会不时从那里降临我们的世界。游泳者说,动物是天界最主要的信使。英曼告诉游泳者,他曾经爬到冷山的顶峰,也爬过匹斯加山和斯特灵山。再高的山也不会比它们高出多少,但在它们的顶峰上,英曼却没察觉任何天国的迹象。    
——所需的不仅仅是攀登,游泳者如是答道。英曼记不起游泳者是否曾告诉过他,还需要怎样做方能抵达那个可以疗伤的国度。然而,冷山却从心头陡然升起,在那里,他消散的力量将得以重新凝聚。英曼不认为自己是个迷信的人,但他确实相信有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他不再认为那个世界是天堂,也不再相信那是我们死后会去的地方。从前接受的教导早已灰飞烟灭。但他依然不能接受一个只由他所目睹的一切构成的世界,尤其是它又这般污秽肮脏。所以他牢牢地抓住存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好的地方的想法不放,而且他心想,就把冷山当成那里又何妨?    
英曼脱下他的新衣服搭在椅子背上,开始写信。信写得很长,下午慢慢过去,他又喝了几杯咖啡,几页纸的正反面都写满了墨迹。他发现自己在说着本不想讲的关于战争的事情。他写道:大地被鲜血冲刷,我们看见血流到石头上,树干上印着许多血手印………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把前面写的几张卷起来,在一页新纸上重新开始,部分内容如下:无论如何我就要回家了,不知我们之间的关系将会怎样。最初我打算在这封信里写写我的所见所闻,以及我做过的事情,以便你在我回去之前对我有所判断。但我相信,那些事情要用蓝天般宽阔的信纸才能写完,而且,我既没有那种意愿,也没有足够的精力。还记得4 年前圣诞节前的那个夜晚吗?在厨房的炉子旁,我把你抱在膝上,你对我说你永远都会愿意这样相依而坐,你的头枕着我的肩。现在,让我痛苦的是,我相信如果你知道了我经历的一切,将再不愿坐在我的怀中。    
英曼靠在椅子里,向议会大厦望去,一位穿着白裙子的女士,拿着一个小包裹急匆匆穿过草地。一辆黑色的马车在议会大厦和红石建造的教堂之间驶过。一阵风吹起马路上的灰尘,英曼猛然注意到下午即将过去,斜斜的阳光昭示出秋天已经逼近。风透过绷带的缝隙吹到伤口上,引起阵阵刺痛。    
英曼站起身,叠好信纸,手伸到衣领上面,用指头轻轻触摸结痂的伤口。医生们说他正在快速康复,可英曼还是觉得,如果用根棍子从那里轻轻一捅,很容易就会从对面穿出来,不会比刺穿一只烂南瓜更费力。说话、吃饭的时候伤口还是会痛,有时候呼吸也痛。同样折磨人的是几年前在莫尔文山落下的臀部的旧伤,一到阴天就痛得钻心。总而言之,这些伤让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己是否终有一天会彻底痊愈,感觉和健康人一样。不过,走在街上去寄信,以及返回医院的途中,他觉得两条腿出奇地有劲儿,听使唤。    
回到病房,英曼马上察觉巴里斯不在桌子旁边,他的床也是空的,茶色护目镜搁在那一堆草纸上。英曼一打听,才知道他下午已经死了。巴里斯走得很安详。他面色发青,离开桌子回到床上,翻身对着墙壁。死的时候好像是睡着了。    
英曼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巴里斯的手稿,最上面一张的顶端写着:碎片,下面连划三道横线。草稿的内容简直是一团乱麻,字迹瘦如蛛腿,扭曲峥嵘,涂改和勾抹之处比比皆是,多过清楚的字句。偶尔能看出眉目的不过是东一句西一句,有的时候连完整的句子都不是。正随便翻看着,一句话突然跃入英曼眼帘:“我们说某日天好,某日天糟,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每一天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    
对此,英曼是宁死也不会赞同的,想到巴里斯生命最后的时光都花在研究一个傻瓜的话上,不禁黯然神伤。但是紧接着他又看到一行似乎比较有道理的话:“地球上秩序最为井然之处,也不过是一大堆凌乱的垃圾。”这一点,英曼想,他倒是可以认同。他拿起杂乱的手稿,在桌面上敦齐页边,然后把它们放回原处。    
晚饭后,英曼检查了一番放在床下的行囊。军用背包里装着毯子和防潮布,他又把小茶壶、杯子、鞘刀也塞了进去。食囊里面早已经装满了饼、玉米面,还有一大块咸猪肉和一点向医院职工买的牛肉干。    
他坐在窗边,等待一天结束。日落的过程让人心头烦乱。地平线上聚集着灰色的阴云,但当太阳即将沉没的时候,却在云层中觅到了一丝缝隙,一道光线笔直地冲入天空,颜色像烧红的木炭。圆筒状的光束边缘分明,看来就像一支顶天立地的来复枪的枪管,在天边矗立足足5 分钟,然后突然消失不见。英曼清楚地知道,自然界有时出现的异像,是要引起人们注意,并对之做出解释。刚才的天象,在他想来,只昭示着斗争、危险和痛苦。关于这些,他不需要任何提示。所以这壮观的一幕真是白费了苦心。他躺到床上,盖好被子,进城走了一天,英曼已经非常疲倦,只看了一小会儿书就睡着了。此时,天还没有完全黑透。    
他醒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寂静,只听到些微的呼吸声、鼾声,和病人在床上翻动的声音。窗外只透进微弱的亮光,他看得见西垂的木星在天空中熠熠闪亮。风从窗子吹进来,桌子上,死去的巴里斯的手稿被风掀动,有几张半立起来,窗外的微光从它们背面透过,像是一个个发亮的小鬼魂。    
英曼起身穿上新衣服,把卷成一卷的巴特拉姆的《旅行笔记》塞进背包,用带子把行囊在身上绑好,来到敞开的长窗前向外望去。这是一个幽暗的新月之夜,如丝如缕的雾气在低空漂浮,天上却万里无云。他抬脚踏上窗台,走了出去。    
手掌下面的土地(1 )    
艾达坐在现在已经属于她的房子的门廊上,膝头搭着一张轻便写字台,她把钢笔在墨水里蘸了一下,写道:你必须知道:尽管你走了很久,我们之间的一切仍然是美好的,我永远不会对你隐瞒任何想法。不要为类似的担心而烦恼。要知道,我认为以最坦率和真诚的态度进行沟通,是我们双方共同的责任。让我们的心永远对彼此敞开。    
她把纸吹干,用挑剔的目光重新浏览一遍刚才写下的内容。她对自己的书法很不满,不论如何努力,她从来都写不出行云流水般的漂亮字体。相反,她的手打定主义要把字写得粗壮密实,仿佛如尼文。比书法更让她不满的,是行文的腔调。她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到黄杨树篱里。    
她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是些套话罢了,完全言不及义。    
她向院子那边的菜园望去,尽管生长期已经很足,豆子、南瓜、西红柿的果实几乎还赶不上她的拇指大。蔬菜的许多叶子都被虫子吃到只剩筋脉。田垄里杂草繁生,高出蔬菜一头,艾达既说不出它们的名字,也没有精力和心思去铲除。荒芜的菜园旁边从前是一片玉米地,现在却被肩膀高的有毒的商陆和漆树所侵占。晨雾方散,在农田和草场尽头耸立的山脉刚刚露出苍白的轮廓,与其说它们是山,还不如说是大山的鬼魂。    
艾达坐着不动,等待它们现出清晰的面目。对她来说,能看到什么东西一如既往,是一种安慰。不然,她就会因眼前其它的一切都萧条窳败而心生沮丧。父亲的葬礼以来,艾达对农场几乎不闻不问。不过,她毕竟挤了牛奶,还喂了马。马叫拉尔夫,奶牛则被门罗命名为瓦尔多,也不管她是不是公牛(美国哲学家爱默生全名为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译注)。但是她没有再做更多,也不知如何去做。至于鸡,她就任它们自生自灭了。它们一个个变得精瘦,见人就躲。艾达对母鸡非常恼火,因为它们放弃了原来的小鸡窝,飞到树上藏身,蛋想下就下,不管在哪儿。为了找鸡蛋她得搜遍院子的每一个犄角旮旯。最近,她觉得鸡蛋的味道有些异样,因为母鸡的食谱已经从残羹剩饭变成了虫子。    
解决烹调问题成了艾达的当务之急。一夏天,她没有不饿的时候,除了一点牛奶、煎蛋、色拉,外加几盘从没人伺弄而枝蔓繁生的秧上摘的微型西红柿,她基本上没吃到别的东西。甚至黄油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宝贝,经她手搅拌的牛奶从来不会凝到足够的浓度,最多弄出些稀溜溜的凝乳。她真想喝一碗热腾腾的鸡肉面团汤,吃一只黄桃派,但始终无计可施。    
艾达再看一眼远方的山峦,依旧是朦胧而迷茫。她站起来去找鸡蛋,先沿着小路查看篱笆边生长的一溜杂草,再到侧院,分开桃树根那儿的一大蓬野草细看,接着在后院堆放的杂物中一阵翻弄,又在工具室落满灰尘的架子上摸索了一番。她什么也没找到。    
她想起有一只红母鸡,最近经常在门前台阶两侧的黄杨树丛中出没。艾达走到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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