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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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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怕什么?爸说好主意绝对是个好主意,我们都快让衣服给勒死了,都快不知道风吹在屁股上是什么滋味儿了。妈说那就让风吹吹我们的屁股吧,让月亮照耀照耀我们的屁股吧。爸说唉,真可惜,我们的女儿可是已经大了。妈说真糟糕你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妈对我说,那只好你一个人到那边去,我跟爸在这边。我说,咦?这就奇怪了,应该我们两个女人在这边,让爸到那边去他是男人呀?爸和妈都给逗笑了,我说笑什么笑,我说的不对吗……喂喂,你听着呢没有?”
  “噢,听、听着呢……”
  又是水声、笑声。水声和笑声中,白色的鸟儿振翅高飞,从南方飞来北方,从南方到北方都是那鸟儿飞翔的声音……
  “那……”F说,“那我,先去把吃的东西热一热吧。”
  F回来的时候,N好像不那么快活了。N穿着一件旧睡袍,坐在桌前呆呆的。F把饭菜放在桌上,要去开灯。
  “别,别开灯,”N说。
  “天黑了。”
  “那也别开灯。”
  她可能是在回想童年的那个山林之夜,因而想起父亲,想起母亲现在去看他但不知是否见到了他。
  N猛地站起,睡袍在幽暗中旋展一周,她找到了过去的那支蜡烛。把蜡烛点亮,放在他们俩中间——他和她面前。烛光摇摇跳跳,她盯着那一点灿烂看。很久,她脸上又活泼起来。
  她说:“你不想……不想看看我吗?”
  他看着她,一动都不敢动。
  她站起来,睡袍拂动,走出烛光之外,走进幽暗。
  他垂下眼睛,不敢去惊动她,不敢惊动那脆弱的时间。
  那只老座钟“嘀嘀哒哒”地响着,让人想起它从来没有停过。
  “抬头看我。”
  “看看我。”
  “看我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抬起头。睡袍,沿着一丛新鲜挺秀、蓬勃、柔韧而又坚实的光芒掉落下去,掉落进幽暗。
  “不,别过来。”
  “对,就这样看我。”
  “就这样。”
  “放心大胆地看看我。”
  “我想让你,胆大包天地看我。”
  “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让你来这样看着我。”
  “我想在你面前,就跟我一个人的时候一样。我想不知羞耻地让你看我。”
  她慢慢地走来走去,那光芒在幽暗中移动、舒展、曲伸、自在坦荡。那是幽暗中对我们的召唤。我,或者F,或者他人。那是自己对他人的希望,和自己对自己的理想。是个人对世界的渴求,是现在对永远的祈祷。看吧这就是我,一览无余,她是在这样说。看看我,不要害怕,她是在这样说,要放心,要痴迷,不要羞愧。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这是粉碎羞耻的时刻。看看,这耸动的胸脯,并不是为了呼吸而是为了激动才被创造的呀,这腰腹不是为了永远躲在衣服里面的,恰恰是为了扫荡那隔膜才一直等待在这儿的,这健康茁壮的双臀难道不应该放她们出来栉风沐雨么?不能让她们在永远的秘密中凋谢,千万不能!不能让她们不见天日,不能让她们不被赞叹,不能让她们不受崇拜,因为她们,不正是凡俗通往圣洁的地点么?她就是这样说的。在喧嚣嘈杂的千万种声音里,可以分辨出她的声音,我,F,或者还有别人,我们可以听见她就是这样说的,这样宣告。所以来吧,此时此地她们不是一触即灭的幻影,她们尊贵但不傲慢,她们超凡但并不脱俗,她们有温度,有弹性,有硌痕,有汗,是血肉,但那血肉此时此地恰是心魂的形态……
  F冲过去,双唇压住N的双唇,然后走遍她的每一处神奇和秘密,让她软弱地喘息,让他们俩在喘息中互叫着对方的名字,让两个肉体被心魂烧得烫烫的……
  “我一个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
  “你一个人的时候就总是我和你在此起的时候,记住,以后也是这样。”
  “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就胆大包天地来过我的房间里吗?”
  “是的,来过,在梦里。”
  “不,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对我有欲望,你就来了,你就也看见了我的欲望。”
  “是,是的,那是真的,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没有过一个人的时候,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我在想你的时候,就是我看见了你的时候。”
  老座钟嘀嘀哒哒地响着。他们如是说。他们必如是说:
  “你看见我,是什么样子?”
  “就是现在这样子。”
  “就是现在这么赤裸着?”
  “就是。
  “就是现在这么毫不知羞,毫不躲藏,这么目光毫不躲闪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吗?”
  “就是,那个男人就是我。”
  “就是这么孤独这么软弱这么哭着?”
  “不,你从来都不哭。”
  “不,我常常哭,哭得好痛快哭得好难看,你没看见?”
  “看见了,你哭得好勾人。”
  “就是现在这样么?”
  “是。”
  他们如是说。老座钟不停地走着。他们必如是说:
  “就像一个勾人魂魄的妖精吧?”
  “和一个被勾去了魂魄的家伙。”
  “一个坏女人把他勾引坏了吗?”
  “对,勾引坏了,然后她后悔莫及。”
  “她要是死也不侮呢?”
  “但愿如此。”
  “她要是欲壑难填,那么他呢?”
  “他万死不辞。”
  109
  “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在他耳边轻轻说。
  “我是不是太不文雅端庄?”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
  他看着车窗外的天空,那只白色的鸟,稳稳地飞着。他知道她并不要他回答,她只是要说,要沉在那自由里。
  “我算不算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我想我可能就是。没准我妈我爸也是,两个疯子。”
  “我们,是不是太没有规矩了,啊?你和我,是不是一对淫荡的爱人?”她在他耳边轻声地笑。
  火车隆隆的声音使别人听不到她的话,所以她大胆地在他耳边说着。她想,周围那些人肯定想不到她在说什么,想不到这个漂亮文雅的女人竟是这样引差为荣,她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感人的事。
  “我淫荡吗?”
  “不。一般来说,‘淫荡’是贬意的。”
  “那,什么才是淫荡?”
  他没回答。
  火车奔驰在旷野上,显得弱小,甩动着一条银灰色的烟缕。他们想不出这个词的含义。我相信,热恋中的人会在这个词面前惑然不解,猜不出它的含义。
  未来,F才能对这个词有所理解。在他不得不放弃真诚的爱恋时,在他一言不发,对N的迷茫默不作答时,他理解了这个词。父母要他不再与N来往,不要再与一个右派的女儿来往,不要任性要想想自己的前程,那时他相信世界上真是应该有这么一个词。但是他自己呢?他不得不吗?他不是万死不辞吗?他不是仍然爱着她吗?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相信以往人们都把这个词错认了,真诚的一切里面都没有它,背弃真诚的一切理由里面都是它,它不是“不要任性”它可能常常倒是“要想想自己的前程”。有人用前程来开导他的时候,有人用眼泪用心脏病来要挟他的时候,有人整天在观察他在监视他在刺探他,那时他看见并理解了那两个字。在他终于为了两颗衰老的心脏而背离了自己的真心之时,在他终于为了两份残年的满足而使N痛不欲生之时,在他终于屈服在威胁和哀求之下离N而去之时,一头乌发忽如雪染的那个夜晚,他感到那两个字无处不在,周围旋卷缠绕着的风中淫淫荡荡正是那两个字的声色。
  F和N坐在火车上。火车的终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镇。F陪N去那儿堕胎。F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在那小镇上的医院里当医生,幸亏这个同学帮忙。
  F忧心仲仲,他知道那会是怎样令人难堪的局面,医生和护士们的冷眼,窃窃地议论,背后指指点点,甩过来一句软软的但是刻薄的话,用那些冰冷的器具折磨她美丽的身体同时甩给她更为冰冷的讥讽,整个小镇都会因此兴奋因此流传起种种淫秽的想象。
  “我不怕,”她在他耳边说,“你放心好吗?我什么都不怕。”
  自从发现怀孕以来她一直是这样说。她甚至说她不怕要下这个孩子。她甚至说她不怕挺着大肚皮在人前走,那是生命,是爱,是真诚的结果,不是淫荡。她甚至说,为什么不在我们的结婚典礼上,让他或者她,也伸出小手接受一枚小小的戒指?为什么不让这个孩子,来证明我们的自由真诚呢?为什么不让他或者她,亲眼看见自己庄严的由来?
  当然不可能。这世界不允许。
  她说过:“只有这一点,我觉得遗憾。”
  她曾说:“他,或者她,是在最美丽的时刻被创造的呀!”
  她说:“因此,他们与众不同!”
  她曾在日记中写道:“如果得请你们先回去,请你们先等一等,请你们别急晚一些再来,那,肯定是我们还太软弱,但我们保证:我们还要在那样的美丽时刻创造你们。你们有权利那样希望,希望自己不是来自平庸。”
  车窗外有了灿烂的金黄色,有了一阵强似一阵的葵花的香风,那个小镇就要到了。
  110
  时隔二十多年,F医生在那片灰暗芜杂的楼区里徘徊了很久,朝那个牵心动魄的窗口张望多时,不见N的踪影也没有她的消息。这时,那个老人走过来。
  “您,怕不是要找N吧?要找那母女俩,是吧?”
  “是。”
  看来还是当年那个老人,并不是那老人的儿子。
  “她们搬走好几年啦。”
  “搬到哪儿去了?”
  “N的父亲回来了,平了反,落实了政策,他们搬走了。”
  “搬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
  “她父亲原来是个有名的作家,现在还是。是什么还是什么。”
  “您不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吗?”
  “您可是大变了模样儿了。除非是我,谁还能认得出您来?”
  “没人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吗?”
  “没有。我要是也不知道,这儿就没人能知道了。这么多年了,您可还好吗?”
  “哦,这些年您也还好?您有七十了吧?”
  “八十都多啦。好好,好哇。怎么还不都是活着?可活又说回来了,末了儿怎么还不是都得死?谢谢您啦,还惦记着我。”
  F离开那片芜杂的楼区,没有回家,直接走进那个夏天的潮流里去了。他从老人那儿明白了一件事:凭这头白发,很少还有故人能认出他来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到N 身边去了,去提醒她,保护她。那道符咒顷刻冰释,男人的骨头回到了F身上。他想:现在,他应该在N 的身边。他想:她不会认出他来了,这真好,“纵使相逢应不识”,这着实不坏。这样,他就不至于受那种客套、微笑、量好的距离、和划定的界线的折磨了。他一路走一路想:他要在她身边,在危险的时候守在她身边,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不再离开她,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了。
  111
  因而未来——数月后或数年后,不管女导演N在哪儿(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如果她拍摄的那几本胶片没有丢失,已经洗印出来,她对着阳光看那些胶片时她必会发现,在那两个青年演员左右常常出现一头白发,那头白发白得那么彻底那么纯粹在炽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如果N对那头白发发生了兴趣,赞叹这个老人的激情与执着,想看清他的模样,那么她必会发现,这个人总是微微地低着头,那样子仿佛祈祷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如果N 放映这几本胶片,她就必会发现,这个一头白发的男人似曾相识,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他低头冥思不解的样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难题,那神情仿佛见过,肯定是在哪儿见过。但无论如何,无论哪一种情况,不管N是在哪儿看那些胶片,都一样——那时F医生已不在人世。如果有人认出了他,如果时隔二十几年N 终于认出了他,大家记起了二十几年前那个乌发迅速变白的年轻朋友,那么,F将恢复男人的名誉,将恢复一个恋人的清白,将为一些人记住。否则人们会以为他那平静的水面下也只有麻木,从而无人注意他那一条死水何时干涸,年长日久,在被白昼晒裂的土地上,没人再能找到哪儿曾经是F医生的河床。

  十二、欲望
  112
  早在诗人L与F医生初识的那个夜晚,即L痛不欲生把一瓶烈酒灌进肚里的那个病房之夜,L就曾问过F:“你看我是不是一个淫荡的家伙?我是不是最好把这个淫荡的家伙杀掉?”
  “这话从何说起?”
  “医生,我看你是个信得过的人。”
  “这个嘛,只好由你自己来判断。”
  “我想你送走的死人一定不算少了,但你未必清楚他们走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还在希望什么。”
  “要是你想说说,我会守口如瓶。”
  “那倒不必,我甚至想把自己亮开了给全世界都看看。我怕的只是他们不信。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希望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哪一个都是真的,真诚的恋人和好色之徒在我身上同样真确。出家人不打诳语,要死的人更是不打诳语。”
  113
  诗人说:我生来就是个好色之徒。我生来的第一个记忆就是,我躲在母亲怀里,周围有许多女人向我伸出手,叫着我的名字要抱抱我,那时我三岁,我躲在母亲怀里把她们一一看过,然后向其中的一个扑去,那一个——我大之后才弄懂——正就是那一群中最漂亮的。我不记得有过一岁和两岁,我认出自己的时候我已经三岁。我最早被问到几岁时,我伸出三个手指说:“三岁。”我三岁就懂得女人的美丽,圆圆的小肚皮下那个男人的标志洁白稚嫩,我已经是个好色之徒了。
  诗人说:可我生来就是个真诚的恋人。我把我的糖给女孩儿们吃,把我所有的玩具都拿出来随便她们玩,随便她们把糖吃光把玩具弄坏我都会如愿,我只是盼望她们来,盼望她们别走,别离开我。我想把我的婴儿车也送给一个大女孩儿,她说“我可真的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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