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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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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夕是凄凉到令人不忍卒睹的话别。我直守到两人进房里收拾什物去,才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踱了回来。

走过那方方的建筑时,我听到一种节奏疾速的音乐,夹着窸窣的衣裙相触和脚步杂沓的声音。窗口露着许多只胳膊,上面闪烁着许多亮光,如流星。几个孩子堵在三楼的窗口,托着小腮帮数着来往的汽车。他们是被妈妈骗到卧房里去的吧!和一切孩子一样,跳舞会和我也是无缘的。我匆匆走开了。

自那天以后,我没有勇气把散步的路程延长到那平屋了,因为遥遥地,我已由楼下的漆黑,想象出楼上靠东南角那盏残灯下是一张怎样狼狈的泪面了。红灯老人感到奇怪:我常常未等他把红灯散尽就兀自折回。

“先生,你张望些什么?你的路比我的应该还长呢!”他扶着车把关切地问我。半车红光把他苍老的脸照得不知年轻了多少。

“你去吧,我不能再走。”我倚着细长灯杆,无心地拈着松针。

“我不懂得你们这些年轻小伙!”红灯老人似乎不愿费力去猜测,就重新扶起车把,缓缓向前推去。一盏盏红灯随着他的足迹散在道旁。

谁也未料到,灾难一直在不停息地酝酿着哪。星期五下午,局里连连接到矿井管理处几次紧急长途电话,报告井势不稳的消息。啊,没有人再比我那时更痛苦了!我深悔不曾报告上司。几次我抓住头发想拿出凶犯自首的勇气跑去报告一声,但另一个狡黠的声音总在我心里问:

——那样有什么用呢?

星期六黑早,我还没有起床,宿舍前道里就嘈杂地议论开了。在我们这宿舍里,这是不寻常的。平日,这时分茶役提着热水壶由门口走过都蹑着脚尖,今早,骚动替代了原有的谧静。我侧着身,听到许多扇门开了,一定有许多只脑袋由门缝里伸了出来,因为随即听到许多人问:“喂,老马,怎么回事呀?”

声音里都带着几分恐怖。

我忍不住了,就踢开被窝,裸着脚奔了出来。

“什么事情呀?”我一把扯着茶役的袖口,睁大了眼问。

“矿井出乱子了,活埋了三四十!”

啊,活埋了三四十,我头昏了。这些人全是我埋的!

我草草穿上衣服,也顾不得洗脸就走出房门了。同事看我恁般慌张,以为有我什么人死在里面了。

“嘿,你干么着慌啊,死的都是工人,除了一个外国回来的工程师。”

外国回来的工程师?这是梦啊!一切我所担虑的,就全为恶运证实了吗?我直瞪着眼睛,闯进那个拦我去报告上司的同事房中。他正在安闲地刷牙,看到我,就由嘴里拔出涂满膏沫的牙刷。

“老常!”我嚷着,“糟了!全是我,全是我,这个凶犯!”

他愕然了。他仔细端详一下我颤抖着的脸,就鬼鬼祟祟地赶忙关上房门。

“老常,都是你,拦我,拦我。瞧,这下我拿什么险活下去,你说说——”我似乎在表白自己,又像推诿着杀人的罪名,向他抱怨着。

听完我这一席悔恨的话之后,他一脸的紧张倒松开了。他漱着口,甚至微微有点笑了。他告诉我矿山不稳是人所共知的。这么快会陷落虽然没有料到,可是早晚也是得陷的。一年六回,谁去调查,那边工头也那么嘱咐。这回聘请新工程师为的就是勘察新井,好补偿必然的损失。

这话能作为开脱的借口吗?不能。可是我也觉得肩膀轻松多了。我开始省悟到自己只不过是个小职员,把偌大惨剧的责任都拉到自己头上有些可笑。但心上总还有点什么在绞缠着。我什么都不敢想,特别怕记起赖飞道上的一切景物。

上午,公事房里的电话铃不停地响着。工人家属殷切的打听,新闻记者好奇的探问……但经理有话:关于这事不准泄露,只准用“真相还不清楚”来搪塞。

但这事终于被证实了,因为三十七具尸体已经挖了出来。许多哭成泪人的家属用笨重的车辆来领取一具装殓了尸首的薄木棺材和一张五十块钱的支票。

年轻工程师的黑漆棺材,用扎了白绸的汽车一直载到赖飞路道旁的万寿公墓去了。

同事商量送花圈,我也茫然地随了一份。但追悼会和葬礼我都不曾去。我不敢去。他们一回来便学说灵柩人土前,教堂牧师祷告声多么沉痛,并连声夸说那女人多么年轻,漂亮。他们又研究起一个美丽女人呜咽时的妙态。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很关心这小姨妇,讨论了许久。

我不曾说什么。

过了好些日子,一个黄昏,我为试试自己的勇气,才又登上那停在红牌下面的公共汽车。赖飞路虽仍奔驰着载了爵士音乐的汽车,但细长电杆上的灯光可昏暗多了,象哭肿了的眼睛。沿着赖飞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撩触着松针,麻木的手指再也感不到那针尖的刺痛。烟囱那傻家伙依然喷吐着无名的怨气,浓黑,弥漫四周空际。学堂的圆形建筑仍如一尊弥勒那么仰天晾着肚皮。晚祷钟声响彻原野,水像叮嘱着路人一件事。

平屋已不再有那柔和的灯光,连楼角的残光也熄灭了。我好像听到远方有叮当沉重的金属声穿过这黑色天空,即刻有无数火花在我眼前迸发。班诞的夜,现实的装帧者,我再不敢向前迈一步了。

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又开始在搓揉起听众的神经了,许多只手又响朗地哗喇起骨牌来。我木然地呆立一下,就匆匆地逃了回来。

一九三五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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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俘虏

作者:萧乾

别瞧荔子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见了不快意的男人时,她早就会把小嘴岔往下一撇,轻轻而狠狠地骂一声“讨嫌的”了。当爸爸勒着妈妈的头发,呱咭呱咭地揍,她顿着脚,哇呀哇呀地哭时,她已学会了在哭泣的中间夹杂上“讨嫌的”了。她偷偷地一面为妈妈捡着拔断了的乱发,一面跟呜咽着的妈妈一道嘟囔着:“讨嫌的男人。”

从此,担水的汉子不当心踩了市道旁她的凤仙花时,小小指头会死死地使劲戳着那油紫的脊背,骂着:“讨嫌的大李。”当她正喂着小咪咪肝拌饭,爸爸立在檐下喊“荔子,给我打半斤玫瑰露”时,她不甘心地把咪咪放下,俯首在那温柔的小动物耳畔低语着:“讨嫌的爸爸,害我的乖吃不舒服。”

胡同里过聘姑娘的花轿,她跑出来张望时,隔壁总不缺乏拿逗小孩开心的人,扯了她的辩梢问:“荔子几儿嫁呵?”于是,荔子不屑地撇了小嘴儿,把肩头的两条小辫往后一甩,爽快地回说:“我?我才不嫁给讨嫌的臭男人呢——挨他的揍。”那多嘴的人如再追问她寂寞不寂寞的话,她会哼那么一声:“没有男人就寂寞?我的小咪咪要比一个男人温存多了。”

七月的黄昏。秋在孩子的心坎上点了一盏盏小萤灯,插上了蝙幅的翅膀,配上金钟儿的音乐。蝉唱完了一天的歌,把静黑的天空交托给避了一天暑的蝙蝠,游水似地,任它们在黑暗之流里起伏地飘泳。萤火虫点了那把钻向梦境的火炬,不辞劳苦地拜访各角落的孩子们。把他们逗得抬起了头,拍起了手,舞蹈起来。多少不知名的虫子都向有大小亮光的地方扑了来。硬壳的,软囊的,红的,豆青的,花生味的,香瓜味的,各色各样的小昆虫一齐出游了。墙壁里,茵陈根下,蟋蟀们低低地、间断地呼应着。

满草坪上忙着的净是孩子。有的张宽了小胳膊,学鸽子盘旋,嘴里还嗡嗡地哼着鸽哨在空中发出的响声。有的正用巴掌替自己的歌打着节拍。凑上十几个孩子就能玩猫捉老鼠。还有一些孩子们正围着一棵松树。干着一件煞是有趣的事。安稳的孩子们盘腿坐在小土坡上。一个谜语道出,十几个小脑瓜都仰了起来,想从那黑黑太空中的红碎小窗户里窥探一些隐秘。一颗顽皮的星星坠了下来,他们异口同声地吐出惊呼的气。这新奇的惊喜,会暂时撇开猜谜这回事。

在这草坪上想找荔子是不容易的。那种游戏差不多都短不了声音高力气大的男孩子参加。这些“讨嫌的”回回都害她噘着嘴,踱回家去。于是,她结合了几个趣味相投的女孩子,抱了她的小咪咪,走到另外人迹稀疏的黑黑角落里,低声唱着《小白菜儿地里黄》,用花巴掌作节奏,任小巧的萤火虫环着她们身边飞。没有喧嚷,没有殴斗,轮流着安闲地学说着各由妈妈处贩来的故事:“有那么一家儿啊……”

当荔子正把由《儿童世界》看来的小猎手的故事学说给隐在黑暗中三个模糊的小面孔听时,突然远处起了一阵噪聒。一片呐喊声随了一把火炬奔向这边来了。愈逼愈近,直扑到四个孤单无助的女孩面前。

“呔,鼠辈听真:我乃托塔李天王是也。特来捉你等,有要事相商。如违我言,一刀一个,管杀不管埋。”首领是拿了火炬的孩子,挺起用墨描竖了的眉毛,拈着假须,学着舞台上武生的派头,滔滔如流地背诵着。来者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率领着五六个年纪相仿的同性伙伴。一股残香已烧去大半。红红的火焰,映着橘色的脸蛋,映着有绿林威风的小眼珠。每个腰间各插一把刷银的木刀,挟着几片用瓦砾磨成的镖。

“讨嫌的男人,我们碍得着你们吗?”荔子理直气壮地责问着。她撢了撢大襟上的尘土,想不去睬来者,继续说了下去。但当前森凛的声势却不容许她加以漠视。

“走,荔子。”舞台的话说干了以后,常人的腔调又拿了出来。“走,跟我们去商量七月节晚上都预备什么灯。”说着,首领就动手去拖。

“去,我自己管我自己的事,用不到你操心。”手甩开了。

“不行。”首领英武地把双臂盘在胸间,坚决地摇起头来。“今年咱们得商量商量谁点什么样的灯。不能像去年似的,王八灯掏粪灯乱来一气。你先说,你打算点什么灯吧?”

“我点什么灯也用不着你来问。讨嫌的!”

“用不着我来问?我是头儿。他们全是我的护卫。”

“去,”荔子站了起来。“呸,头儿,萝卜头儿!你是谁的头儿?我们属不到臭男人家的。”

“呔,”又了腰的首领横在她们面前了。“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由此过——”他嗖嗖地拔出了木刀,返过身来,目光炯炯地向着呆呆的伙伴们。

“留下买路财!”护卫们齐声喊。

“讨嫌的,人家玩也碍你们事!”荔子迎头冲了开去,想避开他们,如已经逃回家去了的那些听故事的同伴一样。

但首领把刀一横,喊一声:“弟兄们,动手呀!”于是几个拙笨的孩子就遵命上去捉那双纤小的手臂。立时,箭一样地射出一阵尖锐的嚎叫声,直到把草坪上纳凉的大人喊了来,把首领的胖父亲也喊来了。

“铁柱儿,你又干么哪?你又干么哪?给我家去。瞧,扮成这鬼样儿。”英雄的爸爸一把就先将那钩在耳根的假胡须扯掉,劈手在英雄身上肉厚的部分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给我家去,你个强盗。丢脸来哪!”

铁柱儿生得虽是一股英雄气,爸爸还是要怕的。《七侠五义》里的英雄也没有回手打爸爸的。但铁柱儿不服。他不甘心即刻走开。

“贱荔子,臭荔子。瞧着早晚——”话没说完,腰间挂的木刀已经成为折磨自己皮肉的刑具。

铁柱儿狠狠地咬了一阵牙,消失在秋的黑暗中了。

堂堂一个英雄是不甘心受这气的。铁柱儿是这条街上每个孩子心目中的英雄。谁都会记得,槐树权下那拳头大的牛蜂案是他用竹竿挑碎的。他成天夸说给这一方除了大害。可是两月了,那些不忘复仇的昆虫还不时来重访旧地,环着双抱的大树嗡嗡地飞,害得细心的老太婆连在树荫下买豆汁的胆子都没有了。多残忍哪,铁柱儿扛了根钎子,出半天城就捉回半口袋的金线蛙。说要请好汉的酒么,就提了一把劈木柴的斧头,把每只蛙的后腿都剁了下去。然后将五六十只残废的动物抛到巷口垃圾堆上,任它们抽搐着,喘息着,蠕动在葱皮蒜叶中间。

“铁柱儿作孽了啊,下辈子不定遭什么报。”那些掩了面走过的人们都那么咒诅着。但自那一宴以后,铁柱儿就果然获得了手下的心。

如今,英雄丢了人。而且是在女人面前。这仇岂能不报?于是,天一黑,虽然斗蟋蟀的仍抱了罐子出来,粘松灯的仍心不在焉地把香头往松枝上粘,大家放在小心坎上的却是如何报这笔仇恨。

“她天天晌午给她爸爸打酒去,”一个叫玉霖的说,“咱们躲在巷口土地庙后头。等她走近,大喊一声,叫她把酒撒在地上。”

另一个则说这还太轻。依这位军士,在把她吓唬以后,还应在她肥胖处,每人捶上她三下,以解积愤。

当他们正在草坪上聚议时,墙根黑乌乌处依稀正蠕动着一个白白的影子。一个说:“又有刺猖玩了,”另一个反驳说:“刺猬没这么细长,这么白,必是赶七月节下界的白狐狸。”于是,忘记适才计议的事,几个孩子又各自把守起一方来。

待到布置稳妥,铁柱儿就使用他在坟堆上捉纺织娘的本领,轻轻地,蹑着脚尖儿向那缓进着的东西走去。及至将走近时,才听到这动物咪噢地叫了起来,蹿了开去。

“猫,追呀,环子,追。别让它跑走。”铁柱儿喊了起来。

这小动物听到大声的震吓,和四面的呐喊,就没命地跑了开去。几个接到包围命令的孩子们就追呀追呀地,直把个小东西挤到一个犄角。呢噢一声,一只后腿落在铁柱儿手里了。一声“嗳哟”说明了这畜生在就捕前最后一刻的挣扎。

“咬着没有?啊,咬着没有?”

几个孩子聚拢在一起了,有人关切地问着。

铁柱儿一面吮着手背上抓伤的血迹,一面用笑掩盖着那痛苦。

“嘿,雪白的哩。”一个俯下身来,手扶在膝头的孩子玩赏起来了。“快蒙上眼睛,别让它认得回家的路。”

“我瞧,咳,蒙也白蒙。就是咱们这胡同里的。对了,荔子她家的。我知道,叫咪咪。”

“真的吗,我瞧。”

“好了,这回咱们可不能放它走。押起它来,等荔子跪着来求,快,押起它来。”

于是,铁柱儿的前大襟权作囚车,严密地裹了这呢噢着噜噜噜着的小东西,胜利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荔子上杂货铺打酒时,伙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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