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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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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纳言藤原盛范之女,高仓天皇的爱姬。

小督局因避忌乎清盛而隐身于嵯峨野,源仲国奉敕命寻找,他在中秋明月之夜循着隐约传来的琴声,找到了局的隐居住所。这首琴曲名叫《念夫恋》,谣曲②《小督》里有这样一段唱词:“明月当空夜,拜谒法轮寺,忽闻悠扬的琴声,疑是山上暴风雨或松涛声,却原来是被寻人的琴鸣,想听听是什么乐曲,是思念配偶的恋曲,名叫念夫恋,不胜欣喜。”后来,局依然留在庵中,为高仓帝的亡灵祈祷冥福,度过了她的后半生——

②谣曲,即日本能乐的词曲。

她的坟墓坐落在小径的深处,只不过是一座小石堆,夹在一株巨大的枫树和一株老朽的梅树之间。我和柏木为了表示对死者的钦佩,献上了短小的经文。柏木那非常认真的、冒渎式的诵经法也感染了我,我以那里的学生用鼻哼歌似的心境诵读了。这小小的渎圣行为却大大地解放了我的感觉,使我充满了勃勃的生气。

“所谓优雅的坟墓,竟是这样寒碜啊!”柏木说,“拥有政治权力和财力的人留下了漂亮的墓,留下了富丽堂皇的墓。这帮人生前简直没有一点想像力,他们的墓自然也是没有一点想像力的启才来建造的。而优雅的人则只依靠自己和他人的想像力而生活,他们的墓也只能是运用想像力而留下来的。我觉得这种墓很是凄凉。因为死后仍然要继续乞讨他人的想像力啊。”

“优雅只能在想像力里才有吗?”我也快活地搭了一句,“你所说的实像,优雅的实像,指的是什么呢?”

“就是这个嘛。”柏木说着用巴掌连续敲打了几下长满青苔的石塔顶,“石头或白骨,都是人死后囹下的无机的部分。”

“你简直是个十足的佛教徒嘛。”

“那与佛教有什么相干呢。优雅。文化,人所想像的美的东西,所有这一切的实像,都是无结果的无机的东西。不是龙安寺,只是石头而且。哲学,这也是石头。艺术,这也是石头。至于谈到人的有机的关心,不是挺可悲的吗,因为只有政治啊!人实在是自我冒渎的生物啊!”

“性欲是属哪方面的呢?”

“性欲吗?大概是介于中间吧。是在人和石头之间堂而皇之地捉迷藏啊!”

对于他这种想像的美,我想当即加以反驳,然而女子对我们的议论都听腻了,她们已从小径折回去,我们只好尾随其后赶上去。从小径上遥望保津川,那里是波月桥北,宛如堤坝的一部分。河流对岸的岚山,树木栽获,郁郁葱葱。只有河流这部分,其生机勃发的水珠子飞溅成一道白线,流水声哗啦啦地响彻了这一带。

河面上漂浮着不少的小船。我们一行人沿着浪河路而行。我们走进道路尽头的龟山公园的门口,看见满地都是纸屑,就知道今年公园的游客稀少了。

在公园门口,我们回头再望了望保津川和岚山的嫩绿景色。对岸的小瀑布倾泻而下。

“美的景色是地狱啊!”柏水又说了一句。

我总觉得柏木的这种说法是乱猜的,可我又仿效他,试图把这美的景色当做地狱来观赏。这种努力并非徒劳。因为在眼前一片翠绿、寂静、漫不经心的风景中,地狱确是在摇曳着。地狱似乎是不分昼夜、随时随地、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地出现的。好像我们随意呼唤,它都会立刻出现在那里似的。

据说13世纪开始就将吉野山的樱移植到岚山。岚山的樱花现已全部凋零,正抽出嫩叶来。花期一过,在这片土地上,花只不过是像已故的美人的名字一样被人叫唤罢了。

龟山公园里数松树最多,所以看不见季节色彩的变化。这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大公园,松树树干停停而立,没有树叶,光秃秃的,无计其数不规则地交错着。人们眺望公园的远近,便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

一条宽阔而迂回的路--刚觉登上去旋即又下坡的迂回的路环绕着公园,到处都是树墩子、灌木和小松,还有一块巨大的白岩石,一半理在地下,四周竞相怒放着紫红杜鹃花。这颜色在阴沉的天空映衬下,似是带有几分的恶意。

一对年轻男女坐在架设在洼地里的秋千上。我们从他们的旁边攀上小丘,在小丘顶端的一爿伞形顶的亭村歇息。从这里向东眺望,可以饱览公园全貌;向西眺望,则可以鸟瞰林木葱翠的保津川的流水。荡秋千声像不断的咬牙声咯吱咯吱地传到了亭榭里来。

小姐把小包裹摊开了。柏木说过不用备盒饭,果然不假。摊开的包裹上有四份三明治、难以弄到手的舶来点心,还有只供占领军用的。靠黑市才能买到的三得利威士忌。据说,京都是京饭神地方的黑市买卖的中心地。

我基本上不会喝酒。但是,会掌之后,我还是和柏木一起接受了她递过来的酒杯。两女子则喝水壶里的红茶。

我对小姐和柏木的关系如此的亲密,至今仍是半信半疑。我不明白这个难以取悦的女子,为什么对柏木这样一个长着一双X型的腿的穷书生这般殷勤。两三杯酒下肚以后,柏木仿佛回答我的疑问似地说道:

“刚才我们在电车上争吵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她家逼她同一个她讨厌的男人结婚,她很懦怯,眼看就要屈服啦,所以我半安慰半威胁地说,我要坚决阻挠这桩婚事!”

这种话本来不应在当事人面前说出来的,可柏木竟然好像身边没有小姐的存在,满不在乎地说了出来。小姐听了这番话后,表情毫无变化。她那柔嫩的脖颈上挂着由陶片串成的蓝色项链,以阴沉的天空为背景,她的鬈曲秀发的轮廓使她那过分鲜明的容貌变得朦胧了。正因为眼睛过度湿润,惟有她的眼睛才给人留下一种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印象。她那带轻化的嘴角像平时一样微微地张开,两片薄唇之间露出了一挑细尖、晶亮而洁白的牙齿。它给人小动物牙齿一般的感觉。

“痛啊!痛啊!”柏木突然弯腰按着小腿呻吟起来。我慌忙蹲下来照料他,他却用手把我推开,给了我一个不可思议的冷笑的暗示。我把手抽了回来。

“痛啊!痛啊!”柏木又用逼真的声调呻吟起来。我不由得绝了望身旁的小姐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呈现出明显的变化,眼神失去了平静,焦躁得嘴巴颤动不已,谁有冷漠的高鼻子无动于衷,形成了奇异的对照,打破了脸部的协调和平衡。

“忍着点儿!忍着点儿!马上给你治!马上!”她扬声说。我头一回听见她这种分若无人的高亢的声音。地伸长脖子,仰起头来环视了四周,旋即跪在事村的石头上,抱住了柏木的小腿用脸颊摩挲,最后终于亲吻起来。

我心头再次袭上了一股当时的恐惧感。我望了望房东姑娘。她正在望着别的方向哼着歌曲。

……这时候,我觉得阳光仿佛从云隙流泻下来似的,也许这是我的错觉。但是,寂静的公园全景的构图产生了不谐调,包围着我们的汪明的画面,那些松林、河流的闪光、远方的群山、洁白的岩石、星星点点的杜鹃花……这些充满了画面的各个角落,令人感到细细的龟裂走遍了整个画面。

实际上应该发生的奇迹发生了。柏木渐渐不呻吟了。他抬起脸,抬起的瞬间,又朝我投来了一个冷笑般的暗示。

“好了!真奇怪啊。开始痛的时候,你这么一治,病就马上止住了*

于是,他用双手提住女子的秀发举起来。被攥住秀发的女子带着一副忠实的小狗般的表情,仰望着柏木,微笑了。大明天,光线灰蒙蒙,这瞬间,美丽小姐的容颜在我的眼帘里竟变成某因柏木所说的67岁老太婆的容颜了。

……完成了奇迹之后的柏木变得快活起来,快活得快要病了。他纵声大笑,冷不防地把女子抱在膝上,亲吻起来。他的笑声在洼地里的无计其数的松树梢上旋荡、久久地旋荡。

“怎么不说话呀?”柏木冲着默不作声的我说道,“特地为你带来了一位姑娘,可你……你是担心她会耻笑你的结巴吗?结巴!给巴!说不定她就迷上你的结巴呢?”

“他结巴?”公寓姑娘这才察觉似地说,“这么说,‘三个残疾人’①巴齐了两个学——

①《三个残疾人》,是日本狂言剧目之一。描写三个人化装为瞎子、哑巴和瘫子,趁财主不在家,打开酒仓纵值痛饮,待财主回来后,三个慌得乱作一团,竟弄错了各自扮演的角色。

这句话猛烈地刺伤了我,我羞得无地自容。然而,我对姑娘感到的憎恶,却伴随着一阵头晕目眩转变为一种突然的欲望,这是非常奇异的。

“咱们分两组上哪儿藏藏身吧。两小时后再回到这亭榭来。”柏木一边俯视着一直在纵情地荡秋千的情侣一边说。

我同柏木和小姐分手之后,就与房东姑娘一起从事村的山丘下到了北侧,尔后又往东迁回,爬上了缓坡。

“他把小姐捧为‘圣女’呢,总是耍那手花招。”姑娘说。

我结结巴巴地反问了一句:

“你、你怎么知、知道的?”

“当然知道,我和柏木也有过一段关系嘛。”

“现在无所谓了吧。可是你也真沉得住气啊。”

“当然无所谓华。那种残疾,又奈何呢?”

她的这番话反而给了我勇气,这回我的反间竟流畅地脱口而出:

“你不是也很喜欢他的X型的腿吗?”

“别提了,那双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觉得他那双眼睛倒很漂亮。”

这样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是怎样的想法,女子爱上了柏木没有察觉到的美,可我觉得女子对于我的傲慢劲儿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傲慢劲儿,只有使我自己拒绝了那种美的存在。

……我和姑娘已经爬到坡道的尽头,来到了幽静的小原野。透过松树和杉树可以隐约望见大文字山、如意岳等远方的山。竹林子覆盖着从这片丘陵一直延伸到市镇的斜坡地。竹林尽头屹立着一株迟开花的樱树,花儿尚未凋谢。那确实是迟开的花儿,大概是结结巴巴地开,也就迟迟尚未凋谢吧。

我心头一阵郁闷,胃部沉甸甸的。这不是由于喝酒的关系,而是因为一到紧急关头,我的欲望就增加了重量,一种从我的肉体分离出来的抽象的结构就压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它简直是一具漆黑的、沉重的、铁制的机床。

正如我多次叙述过的,我十分重视柏木促使我面对人生的那份亲切或恶意。中学时代,我曾把高班同学的短剑鞘弄坏了,那时我已经清楚看出自己没有资格面对人生的光明的表面。可是,柏木却第一次教给我一条从内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仿佛奔向毁灭,实则意外地富于术数,能把卑劣就地变成勇气,把我们通称为缺德的东西再次还原为纯粹的热能,这也可以叫做一种炼金术吧。尽管如此,事实上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人生啊。它能够前进、获得、推移和丧失。即使它称不上是典型的生,也具备生的所有机能。如果在我们的眼睛所看不见的地方造化赋予我们的所有生都是无目的的,并以此作为前提,那么它同其他通常的生,就愈发是同等价值的生了。

我想,就是柏木也不会说他没有酩酊大醉吧。我突然明白任何阴郁的认识里,也会隐藏着足以使认识者陶醉的东西。而且,酒好歹还是使人陶醉的。

……我们坐在褪了色并被蚕食了的杜鹃花的花用下。我不明白房东姑娘为什么会愿意这样陪着我。我对自已故意使用了残酷的表现,可我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会被一股要“玷污”自身的冲动所驱使呢?人世间也可能有羞耻和充满亲切的无抵抗,但是姑娘却一味将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满在午睡者身上的苍蝇一样。

长时间的接吻以及姑娘柔嫩的下巴颏儿的触感,唤醒了我的欲望。虽然这是我渴望已久的梦,但现实感却是非常淡薄的。欲望绕着别的轨道奔驰着。灰白的阴沉的天空、竹林的沙沙声、花大姐吸着杜鹃花的叶子拼命地登攀……这些东西依然毫无秩序地、零零散散地存在着。

毋宁说,我是想从将眼前的姑娘作为欲望的对象来思考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应该把它作为人生来思考。应该把它作为为了前进和获得的一道关口来思考。倘使错过眼前的机会,人生就将永远不会再来探访我了。这么一想,我的心就激动,可一旦付诸行动,却又得手给巴,话儿难以流畅地倾吐出来。这时,悬着一种万平屈辱的回忆。我应该毅然张口说话,即使结巴也要把事情抖落出来,把生占为己有!帕木那种刻薄的催促,“结巴!给巴!”那种毫不客气的叫唤,在我的耳边旋荡,唤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终于把手滑向她的衣袋的下摆。

这时候,金阁出现了。

这是一座充满威严、忧郁而精致的建筑物。是一座处处留下了剥落的金箔的奢侈的尸体似的建筑物。这座永恒澄明地浮现着的金阁,在既近又远、既亲又疏的不可思议的距离上出现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志向的人生之间阻挡着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笔画,精致小巧,眼看就渐渐变大,在它那纤巧的模型里,仿佛能看到几乎包容整个世界的巨大金阔的呼应,它甚至掩埋着我四周的世界的每个角落,把这个世界的空间都完全填满。它像巨型的音乐充满世界,惟有用这种音乐才能使世界成为充满意义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金阁竟那样地疏远我,屹立在我之外,现在却又完全包围我,允许我在其结构内部占有我的位置。

房东姑娘走远了,变小了,变成像灰尘一样的小了。姑娘既然被金阁拒绝,也就被我的人生拒绝。处处被美紧密地包围,我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呢?就是从美的立场来看,它也有权利要求我死了这条心吧。用一只手去触摸永远,另一只手去触摸人生,这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对待人生的行为的意义,倘使在于对一瞬间发警忠实,并让这一瞬间止步的话,或许金阁会知悉这种情况,短暂地取消对我的疏远,而亲自此做这一瞬间前来告诉我,我对人生的渴望是徒然的。在人生中,化做永恒的瞬间可以使我们陶醉,然而比起这时的金阁这种化做瞬间的永恒的姿态来,它是微不足道的。这一点,金阁是知悉的。美的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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