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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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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兵来到池畔,视野开阔了,他张开两臂喊了几句什么,于是扬起了一阵欢笑声。他粗野地摇晃着女人的身体。女人皱着眉头,又说一声:

“噢!夹--克。兹·科尔德!”

美国兵看到了常绿树上被积雪压弯了的叶子后面清晰可见的红果实,便问我那是什么。我只能回答是常绿树。也许他是个与他那彪形躯体不相称的抒情诗人,但他的明亮眼睛却露出了几分残酷。在《鹅妈妈》这首外国童谣里,把黑眼睛唱成坏心眼,而且是残酷的。大概人托异国的东西来梦想其残酷性是一种惯例吧。

我按照常规引领他们参观了金阁。泥醉的美国兵摇晃了一下,把鞋脱了下来,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地上。我用冻僵了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份需要在这种场合朗读的英文说明书来。可美国兵从旁边伸手把它抢了过去,怪声地读了起来。我的导游就成为不必要了。

我凭依在法水院的栏杆上,眺望闪烁着强光的池子。金阁中从未被照耀得这样明亮,甚至让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没有留意,正向漱清殿走去的一男一女竟发生了口角。争吵越来越激烈,可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女人也用强硬的语言回敬了他,但不知她是说英语还是日语。两人边争吵边走,早已把我的存在忘却了,又折回法水院来了。

女人冲着探出头来骂人的美国兵的脸,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然后她调头拔腿就跑,脚蹬高跟鞋沿着神路向人口处跑去了。

我摸不着头脑,也从金阁走了下来,在池畔追上女人的时候,腿长的美国兵已经捷足跑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女人的鲜红的大衣的前襟。

美国兵揪住女人,朝我曾了一眼,然后,轻轻地松开了揪住女人鲜红前襟的手。这只松开了的手的力量,似乎非同寻常。女人被撂倒,四脚朝天地躺倒在雪地上。鲜红的大衣下摆掀开了,肌肤白皙的大腿摊在雪地上。

女人无意爬起来。她从低处直勾勾地瞪着顶天大汉似的男人高高在上的眼睛。我无可奈何地蹲了下来,准备将这女人扶起来。

“嘿!”美国兵叫喊了一声。我回过头去。他用岔开双腿站稳脚跟的姿势,呈现在我的眼前了。他用手指向我示意,并且一改常态,用温柔而圆润的声音说:

“踩呀!喂,踩踩试试呀!”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他那双蓝眼睛从高生命令我。他的宽阔的肩膀后面,罩上雪花的金阁灿烂辉煌,洗过似的冬季的蓝天,充满了潮湿的空气。他的蓝眼睛没有露有一丝残酷。这瞬间我为什么竟感到人世间也是抒情的呢?

他放下了粗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后脖颈,硬让我站了起来。但是,他命令的声调还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优美。

“‘踩呀!踩下去呀!”

我难以抗拒,就抬起了蹬着长统胶靴的脚。美国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脚落了下去,踩在春泥般柔软的物体上。原来竟是女人的腹部。女人闭上眼睛,发出了呻吟。

“再踩,再使劲踩呀!”

我又踩了踩。再跌时,第一次跌下去的不舒服的感觉,竟变成了一种勃发的喜悦。我想,这是女人的腹部。这是女人的胸脯。他人的肉体竟像皮球似的,以如此憨厚的弹力做出了反应。这是出乎我的想像之外的。

“行了。”美国兵明确地说。

于是,他很有礼貌地把女人抱了起来,拂去了她身上的泥和雪,然后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扶着女人先走开了。直到最后,女人才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

走到吉普车旁,美国兵让女人先上车,然后挂着一副威严的阵胜,冲着我说了声谢谢。他还要给我钱,我拒绝收下。他又从车座上取出了两条美国香烟,塞在我的手里。

我站在正门南的雪光的反射中,脸颊在发烧。吉普车扬起了一阵烟雪,慢慢地摇晃着远去了。看不见吉普车了,我的肉体却亢奋起来。

……亢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时,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他善的喜悦的企念。我想,喜欢抽烟的老师会多么高兴地接受这份礼物啊!个中原委,他什么也不知道。

所有这一切统统没有必要坦白出来。我只不过是受命于人,被迫为之而已。假使反抗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遭到什么灾难呢。

我向大书院老师的房间走去。擅长于这种事的副司正在给老师剃头。我就在洒满晨光的廊道上等候着。

在庭院的陆舟松映衬下,积雪更是耀眼生辉,简直像是一张折叠的崭新的风帆。

剃头的时候,老师闭上眼睛,双手捧着一张纸承接飘落下来的头发。随着剃刀的移送,他的头的动物性的崭新轮廓就清晰地显露出来了。剃毕,副司用热毛巾裹着老师的头,良久才把毛巾揭开。毛巾下面露出的脑袋像是刚生下的、温乎乎的,又像是刚煮出来的东西。

我好不容易才申明了来意,叩头呈上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

“哦,你辛苦了。”老师说了这么一句,他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仅此而已。老师漫不经心地就手将两条香烟随便摞在堆满各种文件和信件的桌面上。

副司给老师擦肩膀,老师又把眼睛合上。

我不得不退下。一股不满的情绪燃遍了我的全身。自己所干的不可理解的罪恶行为,得到了意味着奖励的香烟,不了解原委就把香烟接受下来的老师……这一系列的关系,理应还有更富戏剧性的、更激烈的东西。老师对此却毫无察觉。这事便成为促使我轻蔑老师的又一个重要的原因。

然而,我正要退下的当儿,老师又把我叫住了,因为恰巧这时候他正想给我施加恩惠。

“我想让你……”老师说,“毕业后就上大谷大学。令等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惦挂着你的,你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以优秀的成绩进入大学。”

一转眼间,这一消息从副司的嘴里传遍了整个寺庙。因为老师许下诺言让我上大学深造,这是受到格外器重的证据。据说从前有些弟子为了争取上大学,甚至必须百夜到住持房间给他擦肩搓背,才能如愿以偿。诸如此类的事堆积如山。决定依靠家里提供费用上大谷大学的鹤川,拍了拍我的肩膀,为我高兴。而另一个得不到老师任何关照的师弟,竟因此而不同我交往了。

第四章

不久,1947年春上,我进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这时,表面上我似乎是在老师不渝的宠爱和同事的羡慕之下意气风发地入学的,其实并非如此。关于这欢升学,有件事情回想起来也觉可根。

老师答应让我升大学一周后,一个下雪的早晨,我刚从学校回来,那个没有得到关照升大学的师弟,带着非常高兴的表情望着我。这之前,这小子是不搭理我的。

不论是寺庙男仆的态度,还是副司的态度都有些异乎平常,但是,表面上他们却佯装与平常一样。这些我都看出来了。

这天晚上,我到鹤川的卧室里,告诉他寺庙的人的态度有些蹊跷。起初鹤川也和我一样做出纳闷的样子。片刻,不会伪装情感的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是从那小子,”鹤川;说出了另一个师兄弟的名字,“我是从那小子那里听来的。他上学去了,也不知道……反正你不在寺庙内,据说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情。”

我心潮起伏,不由得追问下去。鹤川让我发誓要严守秘密,然后观察了一下我的脸色,才和盘托出。

据说,那天下午,一个身穿绯红色大衣、专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娼妇造访寺庙,要求会见住持。副司代表住持来到了正门。女人斥署副司,说无论如何也要面见住持。凑巧这时老师从廊道上走过来,看见女人的身影,就来到了正门。据女人说,约莫一周前的一个雪后晴朗的早晨,她同美国兵一起前来参观金阁,被美国兵推倒在地,庙里的小和尚为讨好美国兵,用脚践踏她的腹部。当晚她就流产了。所以要求赔偿。假使不赔,她就向社会公开投诉鹿苑寺的不道德行为。

老师沉默不言,付过钱后就将她打发走了。老师明知当天向导游正是我,不是别人,可他却由于无人目击我的不道德行为,就决定不让我知道这件事。老师采取不予置理的态度。

可是,寺庙的人从副司那里一听说这件事,都认定是我手的。离川握住了我的手,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用透明的目光凝视着我,他的少年般的纯真的声音搏击着我。

“你真的干了这种事啦?”

……我直面自己的灰暗的感情。这是鹤川刨根问底似的质问迫使我这样做的。

鹤川为什么要质问我这件事呢?是出于友情吗?他知道不知道这样质问我,就会抛弃了他自己的真正的职责?他知道不知道他的这种质问,在我心灵深处背叛了我?

我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次了。鹤川是我的正片……知果鹤川忠于他的职责,他就不应该对我刨根问底,而应该不闻不问,如实地把我灰暗的感情翻译成明亮的感情。那时候,虚假将会变成真实,而真实的就将会变成虚假。如果鹤川能发挥他那种天生的做法: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间质朴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那么,我或许会结结巴巴地忏悔所有这一切。然而在这节骨眼上,他偏偏没有这样做。于是,我的灰暗的感情就获得了力量……

我暧昧地笑了。这是一个没有暖气的寺庙的深夜。膝盖冷飕飕的。几根古老的粗柱子耸立在那里,把窃窃私语的我们包围住了。

我颤栗不已,大概是寒冷的缘故吧。但是,第一次公然向朋友撒谎,这份乐趣也足以使裹着睡衣的我的膝盖发抖了。

“我什么也没有干。”

“是吗?那就是女人说谎哩?他妈的,这件事连副司都相信哩。”

他的正义感渐渐高涨起来,甚至慷慨激昂地说,明天他一定替我向老师解释清楚。这时我心中忽地浮现出老师那个刚剃过的、活像刚煮出来的萝卜一样的脑袋,然后浮现他那副无抵抗的桃红色的脸颊。不知何故,我对这种心象突然感到非常厌恶。在鹤川表露正义感之前我必须亲手把它全部埋在土里。

“不过,老师会相信是我干的吗?”

“这个嘛……”鹤川顿时穷于思考。

“不管别人背后怎样议论,老师一直保持沉默,独自推敲,我觉得是可以放心的。”

于是,我做了说明,让他明白他的解释反而只能加深大家对我的猜疑。我说,只要老师知道我是无辜的,其他的一切就可以不问了。说话的时候,我心里露出了几分喜悦。喜悦逐渐牢固地扎下了根。这是“没有目击者、没有见证人”的喜悦……

我并不相信只有老师认为我是无辜的。毋宁说正相反。老师置所有的一切不闻不问,反而证实我的这种推测是对的。

说不定老师从我手里接过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的时候,早已着穿了呢?他之所以不问,也许只是为了从远处忍耐地等待着我自觉的忏悔吧。不仅如此。也许还以升大学为诱饵,换取了我的仔海,假如我不忏悔,就不让我升学,以惩罚我不老实;假如仔海,就盘查悔改的效验,尔后施以格外的恩典,允许我升大学。而且,更大典圈套是老师命令副司不告诉我这件事。倘使我真是无辜,那么我可以无所感觉,无所知晓地度日子。另一方面,倘使我犯了罪,并且多少还有点智慧,那么我可以完全模仿无辜,度过纯洁的沉默的日子。就是说,反过没有必要忏悔的日子。不!模仿也是好的。这是最妥善的办法。这是证明我心地纯洁的惟一的道路。老师就是这样暗示了这一点。他让我落入这个圈套……一想到这里,我便义愤填膺。

当然,我并非没有辩解的余地。如果我不践踏那个女人,外国兵也许会掏出手枪来威胁我的性命。不能反抗占领军,所有这一切,我都是在被威胁的情况下干出来的。

但是,那透过我的长统胶靴所感觉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弹力、那呻吟、那像被压碎的肉泥绽开的花儿,给我一种感觉,一种诱惑曲感觉。那时候,女人的内心贯通在我内心的,是一种隐微的闪电般的东西……我不能说这些东西都是被强迫去体味的。至今我也没有忘却甜美的那一瞬间。

老师知道我感受的核心,那甜美的核心!

此后一年,我成为被逮住的笼中鸟。笼子不断地映入我的眼帘。我打定主意决不忏悔。可是,我每天都不得平静。

说来世奇怪,当时我并不认为那是犯罪的行为,因为在我的记忆里踩踏女人的行为渐渐生出了光辉。不仅是因为我知道结果女人流产了。那种行为恍如金沙似地沉淀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放肘出刺眼的光芒。罪恶的光芒。不错,纵令是细小的罪恶,但罪恶的意识是明确的。不觉间我具备了这种意识。它就像勋章那样挂在我的心底里。

……作为实际问题,直到参加大谷大学考试以前的这段时间,我降了一味揣摩老师的意向以外,真是束手无策。老师一次也不曾推翻过让我升学的口头保证,但是,他也不曾催促过我做好考试的准备。不论哪层意思,我多么盼望老师的一句话啊。可是老师却故意刁难,保持沉默,仿佛让我接受长时间的拷问。我也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出于反抗,总之再也无法就升学问题探询老师的意向。过去我和普通人一样,对老师怀有敬意,如今却用批判的目光凝视着他,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只庞大的怪物,再也看不见有人性的存在。我好几次试图把脸扭过去不瞧它,可它依然存在,活像一座奇怪的城堡盘踞在那里。

时值晚秋,老师准备应邀参加一个老施主的葬礼,这主人距此地约需两个多小时火车的路程,所以老师头天晚上就宣布他早晨五点半出发。副司陪同前往。我们也为了赶得上老师的出门时间,必须四点起床,做好清扫工作以及备好早餐。

副司照料老师的这段时间,我们起床后就上早课,诵读经文。

昏暗而寒冷的寺厨那边,不断地响起用吊桶汲水的吱吱声。寺庙的人都在忙于盥说。后院的公鸡的啼鸣清彻而响亮,划破了晚秋黎明前的黑暗,东方吐白了。我们合拢僧衣的袖口,急匆匆地走到客殿的佛坛前。

在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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