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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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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的佛坛前。

在黎明前的冷空气中,这间不曾睡过人的宽敞的和式房间,有着一种不可抵御似的寒冷之感。烛台上的火焰摇摇曳曳。我们三拜之后,站着叩头,和着征声跪坐叩头,如此反复三次。

早课诵经时,在集体诵经的男声中,我经常感受到勃勃的生机。一天中以早课的诵经声最激越,它足以把整夜的妄念吹散,仿佛是从声带中迸发出黑色的水花。我不知道自己的事究竟如何。虽然不知道,但一想到我的声音也同样可以把男人的污秽撒向四方,这时它竟奇妙地使我增加了勇气。

我们还没有用完早餐,老师出发的时间到了。按寺庙的规矩,老师出门,寺庙众憎都要在正门前列队欢送。

天还没有发白。上空布满了星星。在星光的照耀下,一直通到山门前的这段石台阶,白晃晃地向前延伸c四处都落上了巨大的泡树、梅树、松树的影子。影子融化在影子里,占据着整个地面。我穿了件有破口的毛衣,拂晓的冷空气从我的胳膊肘渗透了进来。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无言中进行。我们默默地低下头来,老师几乎没有反应。只听见老师和副司走在台阶上的咯咯咯咯的木屣声,越走距我越远。我们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背影。这是禅家的礼节。

他们走远了,我们看见的并不是他们的背影的全部,而只是僧衣的洁白的下摆和洁白的布袜子。有时我以为已经看不见了,但那是树影遮挡住了。不一会儿,洁白的下摆和洁白的布袜子又出现在影子的远方,脚步声的回响却反而更高了。

我们凝眸目送着他们。一直目送到他们两人走出山门全然看不见踪影了。对于目送者来说,这段时间是相当漫长的。

那时候,我心中产生了一股异样的冲动。犹如重要的话要脱口而出却被给巴所阻碍时一样,这股冲动就在我的喉咙里燃烧。我渴望解放。过去母亲暗示过的让我继承住持之职的希望是愚蠢的。这时候我连升大学的希望也渺然了。我渴望从对我无言的支配。无言的压迫中逃脱出来。

那时候,不能说我没有勇气。我懂得坦白者的勇气!二十年来我缄口不言地生活过来,我懂得坦白的价值。难道说我过分了吗?我对抗老师的无言而坚持不坦白,或许是为了试一试“行恶可能吗”。如果我坚持到最后也不忏悔,行恶就已经成为可能,哪怕只是小小的行恶。

然而,我看到老师的洁白的下摆和洁白的布浓于在小树林的阴影中若隐若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远去的时候,我的喉咙里燃烧着的力量,几乎变成难以控制的力量。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出来。我想追上老师,拽住他的衣袖,逐一地大声陈述那雪天发生的事。决不是对老师的尊敬才促使我如是想的。而对我来说,老师的力量似是一种强有力的物理性的力量。

……但是,假如我坦白出来,我人生中最初的小小的罪恶也就瓦解,这种思绪制止了我,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拽住我的后背。此时老和尚的身影已钻出了山门,在蒙蒙亮的天空下消失了。

顿时大家获得了解放,熙熙攘攘地跑进了正门里。我正在发呆,离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苏醒了。这瘦骨嶙峋的丑陋的肩膀又恢复了自豪。

……尽管有这样的经历,但结果如上所述,我还是进了大各大学。不需要忏海。此后过了数日,老师把我和鹤川唤去,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应该开始准备考试了,为照顾备考,免去你们干杂务吧。

我就这样升了大学。但是,不等于说一切都因此而了结。老师这种态度,依然没有说明任何问题。即使是继承人的问题,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完全摸不着头脑。

大谷大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思想的地方,也是我对自由选择的思想感到亲近的地方,这里成了我人生转折的所在。

这所大学创始于距今近三百年前,即宽文五年,将筑紫观音寺的大学家迁到京都的积壳邻内,这就是这所大学的前身。从此以后,这里很长时间就成为大谷派本愿寺弟子的修道院。到了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时,浪华的门徒高木宗贤给寺庙捐献了钱财,选定格北乌丸头地方兴建了校舍。占地一万二千七百坪①,作为大学并不算大,但它却不仅成为大谷派,而且成为各宗各派的青年来学习研修佛教哲学基础知识的据点——

①坪:土地的面积单位。一坪约等于3。3平方米。

古老的砖门把电车道和大学体育场相隔,面对着西边天空下的层层叠叠的比睿山。一进砖门就是一条碎石路,一直通到主楼门前的停车处。主楼是一座古老的沉郁的二层红砖房子。正门的门楼顶上,屹立着青铜的城楼,说它是钟楼又看不见钟,说它是时钟台,又没有时钟。于是这座城楼在纤细的避雷针下,用它的空洞的方形窗口,把蔚蓝的天空裁剪了下来。

正门旁边,植有一株老菩提树,庄严的繁枝茂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青铜色。校舍从主楼起,不断扩建,毫无规则地联在一起,不过,大多是陈旧的木质结构平房。这所学校是禁止穿鞋进屋的,一栋房与一栋房之间是由刚破损的竹苇铺成的无尽头的走廊联结起来的。校方像临时想起来似的,只修补了竹苇破损的部分。从这栋房走到那栋房,脚板仿佛是踩在从最新的木色到陈旧的木色的、各种浓淡有致的镶嵌工艺品上似的。

我像任何学校的新生一样,每天都是带着新鲜的心情上学,但内心总涌上一股漫无边际的思绪。我熟悉的,只有鹤川一人,谈得投机的,也只有鹤川一人。连鹤川本人似乎也感到这样下去,我们就会失去难得来到这个新世界的意义。几天后,休息的时间,我们两人特意分开,各自试图开拓新的朋友。然而,结巴的我却连这种勇气也没有,因此随着鹤川的朋友不断增加,我就愈发变得孤独了。

大学预科一年所修的课程有修身、国语、汉文、华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体操等十个课目。逻辑课从开始就使我感到苦恼。有一天,上完这节课,午休时我带着两三个问题,试图求教于一个我所期待的同学。

这同学经常离群,独自在后院花坛旁吃盒饭。这种习惯仿佛是一种仪式,其难看的食相也是相当孤僻的,所以谁也不接近他。他也不与同学交谈,仿佛在拒绝友谊。

我知道他名叫柏木。柏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那双严重的X型的腿,走路实在艰难。总是像在泥泞中行走,一只脚好不容易从泥泞中拨出,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了进去。每迈一步,全身跃动,他的行走就是一种夸张的舞蹈,完全失去了常态。

入学当初,我就注意柏木并不是没有缘由的。他的残废使我放心了。他的X型的腿从一开始就意味着对我所处的条件的共鸣。

在后院丛生着三叶草的空地上,柏木把盒饭打开了。空手道俱乐部和乒乓俱乐部的玻璃窗几乎全部破落了,这些荒废的房屋就是面对着这个后院的。后院里植有五六株挺拔的青松,还有空荡荡的小木架温室。木架温室涂抹的绿色油漆已经剥落、起毛,犹如桔假花打卷了。旁边置有两三层的盆景架、瓦砾堆,还有栽着风信子和樱草花的花四。

坐在王叶草地上是十分惬意的。三叶草的柔和的叶子吸收着阳光,那细小的影子撒满一地,看起来这一带恍如从地面轻轻漂起。柏木坐着与走路时不同,和其他的同学别无二致。不仅如此,他那苍白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可怕的美。肉体上的残废者同美貌的女子一样,具有无敌的美。残废者和美貌的女人都是疲于被人观看,顿于被人观看的存在。他被穷追,就以存在本身来回观观看者。最后是观看着胜利了。正在吃盒饭的柏木垂下眼帘,我感觉到他的眼睛看遍了自己周围的世界。

在阳光下,他感到自足。这个印象打动了我。从他的身影可以了解到在春光和花丛中,他没有我所感受到的羞耻和虚空。他所强调的影子,实际上就是存在着的影子本身。毫无疑问,阳光是不能渗进他那坚硬的肌肤的。

盒饭尽管难吃,他还是专心地吃。他的盒饭质量低,可是也不低于我早餐时自备的盒饭。1945年那年月,如果不靠黑市食物是摄取不到营养的。

我拿着笔记本和盒饭站在他的身旁。我的影子笼罩着柏木的盒饭,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旋即又把眼帘耷拉下来,继续他那单调的咀嚼,如同蚕儿嚼食桑叶一样。

“对、对不起,刚、刚才听课有、有些地方不明白,我。我想请教一下。’哦用标准语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想,既然上了大学,就应该讲标准语了。

“你说什么呀?结结巴巴的,我听不明白。”柏木突然回答了一句。

我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他舔着筷子尖,一股作气地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来和我搭话,我全明白了。你姓沟口吧。残疾人之间可以交个朋友嘛。不过,比起我来,你把自己的口吃看得太严重了吧?你过分地重视自己,所以和自己一起过分地重视自己的口吃吧。”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临济宗的禅家子弟时,我明白了,他的第一次解答多少表现了他这个禅僧的作态。尽管如此,也不能否定这时他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结巴!结巴!”柏木冲着不能连续说上两句话的我,饶有兴味地说,“你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放心地结巴的对象了,对阳?人大概都是这样去寻求伙伴的。这些姑且不说,你还是童男子吗?”

我连笑也没有笑,点了点头。柏木提问的方式活像个医生,使我感到为了自己也不能撒谎。

“是嘛。你还是个童男子,可一点也不是个美丽的重男子。你不受女人的欢迎,也没有嫖女人的勇气。仅此而已。但是,倘使你为了要在童贞者中间找个朋友而同我交往,那就特错大错了。我为什么抛弃童贞,让我来告诉你吧。”

柏水没等我回答就说开了。

我是三宫市近郊的弹寺弟子,天生一双X型的腿……瞧,我就这样开始了自白,也许你以为我是个不择对象就随便讲自己遭遇的可怜的病人,可我不是对谁都说这番话的。我本人也觉得这是很难为情的,从一开始就选择你作为我倾吐衷肠的对象。因为我总觉得我的经历对你最有价值,假使你按照我经历过的道路走,也许是最好的途径。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宗教家就是这样嗅出他的信徒,禁酒家就是这样嗅出他的同伙的。

不错,我自愧于自己存在的条件。我觉得同这种条件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种失败。如果要埋怨,是可以埋怨的。我的双亲本应在我幼时给我施以矫正手术。如今已晚了。但我对双亲是不关心的,也就懒得去埋怨他们了。

我确信我绝对不会博得女子的爱。也许你知道了,这种确信比人们所想像的更安乐、更平和。不同自己的存在条件和解的决心和这种确信不一定没有矛盾。为什么呢?因为假如我相信以我这样的状态而能够博得女人的爱,那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说明我已同自己的存在条件和解了。我知道正确判断的勇气与同这种判断做斗争的勇气是很容易互相适应的。尽管我存在,但总觉得是在斗争。

这样一个我,当然不会像朋友们那样留心被烟花女破坏了重贞。这是因为烟花女并非为了爱客才接客。无论是老人、乞丐、独眼还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连麻风病人她们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许会安于这种平等性,买个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对我来说,这种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这样一个我,都以同样的资格受到欢迎,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认为,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冒渎。假使忽视甚至无视我的X型腿这一条件,那么我的存在也就全然消失了。就是说,我也被你如今所抱有的恐惧所俘虏了。为了全面承认我的条件,我当然需要数倍于普通人的更多的筹划。我觉得人生也必须如此。

只要世界或我们的任何一方发生变化,将我们和世界置于对立状态的可怕的不满,就应该可以消除。但是,我憎恨幻想变化的梦想,我讨厌非同寻常的梦想。然而钻“假如世界变化,我就不存在;假如我变化,世界也就不存在”这种理论式的牛角尖所获得的确信,反而会似是一种和解、一种融洽。因为实事求是的我不会被人爱的这种思考,与世界是不能共存的。于是,残疾人最后落入的陷讲,不是消除对立状态,而是以全面承认对立状态的形式出现。这样,残疾就是不治之症了……

这时,我处在青春期(我非常坦率地使用这种语言),在我的境遇中发生了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一施主的女儿,其美貌闻名遐迩,是神户女校出身的富家千金,一天她忽然向我表白爱慕之情。我久久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亏我的不幸,使我擅长于洞察人的心理,她并不是出于怪癖才这样做,我不能简单地在同情中寻找她的爱的动机。因为我深深地懂得她不会只是出于同情才爱我的。根据我的猜测,她爱的原因是出于她那非凡的自尊心。她很懂得无比的艳美对于女人的价值,所以她无法接受很有自信的求爱者。她不能把自己的自尊与求爱着的自负放在同一天平上。没有什么比所谓良缘使她感到更厌恶的了。她终于洁迹地拒绝爱情上的所有平衡(在这一点上,她是诚实的)而相中了我。

我的回答是符合惯例的。也许你会笑我,不过我冲着这个女子回答说:“我不爱你。”除此以外,难道还能有别的回答吗?这个回答是诚实的,毫无夸耀的意思。面对着女子的表白,假使我觉得奇货可居而回答说“我也爱你”,那就未免太滑稽,也近乎悲剧了吧。一个外形滑稽的男人,是知道采取高明的方法来回送别人错误地把自己看成悲剧的。因为他知道,倘使让别人看成悲剧,那么人家就不能放心地与自己交往了。要不让别人把自己看得很凄惨,首先就要为别人的灵魂着想,这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我才敢干脆地说:“我不爱你!”

女子并不畏缩。她说我的回答是撒谎。尔后值得提及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试图说服我,而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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