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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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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用湿巾仔细地把自己身体擦得发光的村姑们的家长里短。

今晚我们把船泊在僻静的河湾。天空明净。明月正圆,看不见一只别的船。月亮在浪花

上闪烁。两岸沉寂。远村躺在①在河道肥沃的淤泥里,只须撒下稻种,秋熟时再去收割,不

必再做别的。——译者深林的怀中舒服地睡着了,尖脆的不断的蝉鸣是唯一的声响。沙乍浦

一八九一年二月

在我的窗前,河的彼岸,有一群吉卜赛人在那里安家,支起了上面盖着竹席和布片的竹

架子。这种的结构只有三所,矮得在里面站不起来。他们生活在空旷中,只在夜里才爬进这

隐蔽所去,拥挤着睡在一起。

吉卜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哪里都没有家,没有收租的房东,带着孩子和猪和一两

只狗到处流浪;警察们总以提防的目光跟着他们。

我常常注意着靠近我们的这一家人,在做些什么。他们生得很黑,但是很好看。身躯健

美,像西北农民一样。他们的妇女很丰硕;那自如随便的动作和自然独立的气派,在我看来

很像黧黑的英国妇女。

那个男人刚把饭锅放在炉火上,现在正在劈竹编筐。那个女人先把一面镜子举到面前,

然后用湿手巾再三地仔细地擦着脸;又把她上夜的褶子整理妥贴,干干净净的,走到男人身

边坐下,不时地帮他干活。

他们真是土地的儿女,出生在土地上的某一个地方,在任何地方的路边长大,在随便什

么地方死去。日夜在辽阔的天空之下,开朗的空气之中,在光光的土地上,他们过着一种独

特的生活;他们劳动,恋爱,生儿育女和处理家务。

每一件事都在土地上进行。

他们一刻也不闲着,总在做些什么。一个女人,她自己的事做完了,就扑通地坐在另一

个女人的身后,解开她的发髻,替她梳理;一面也许就谈着这三个竹篷人家的家事,从远处

我不能确定,但是我大胆地这样猜想着。

今天早晨一个很大的骚乱侵进了这块吉卜赛人宁静的住地里。差不多八点半或是九点钟

的时候,他们正在竹顶上摊开那当作床铺用的破烂被窝和各种各样的毯子,为的晒晒太阳见

见风。母猪领着猪仔,一堆儿地躺在湿地里,望去就像一堆泥土。它们被这家的两只狗赶了

起来,咬它们,让它们出去寻找早餐。经过一个冷夜之后,正在享受阳光的这群猪,被惊吵

起来就哇哇地叫出它们的厌烦。我正在写着信,又不时心不在焉地往外看,这场吵闹就在此

时开始。

我站起走到窗前,发现一大群人围住这吉卜赛人的住处。

一个很神气的人物,在挥舞着棍子,信口骂出最难听的话语。

吉卜赛的头人,惊惶失措地正在竭力解释些什么。我推测是当地出了些可疑的事件,使

得警官到此查问。

那个女人直到那时仍旧坐着,忙着刮那劈开的竹条,那种镇静的样子,就像是周围只有

她一个人,没有任何吵闹发生似的。然而,她突然跳着站起,向警官冲去,在他面前使劲地

挥舞着手臂,用尖粗的声音责骂他。刹时间,警官的三分之一的激动消失了,他想提出一两

句温和的抗议也没有机会,因此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等他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以后,他回过头来喊:“我只要说,你们全得从这儿搬走!”

我以为我对面的邻居会即刻卷起席篷,带着包袱、猪和孩子一齐走掉。但是至今还没有

一点动静,他们还在若无其事地劈竹子,做饭或者梳妆。

邮政局就在我们产业事务所的一角——这是很方便的,因为信件一来我们就可拿到。有

些晚上,那位邮政局长就上来和我闲谈。我很喜欢听他聊天,他以最严肃的态度谈着最不可

能发生的事情。

昨天他告诉我,这地方的人是怎样地尊敬那条神圣的恒河。若是他们的亲属死去了,他

说,他们没有力量把骨灰送到恒河里去的话,他们就从火葬场捡起一块骨头磨成灰收着。

等到他们遇到一个在某时曾喝过恒河的水的人,他们就把骨灰藏在韶酱里请他吃,这样

他们就满意地想象着他们亲属遗体的一部分,已经和涤洗罪污的圣水接触过了。

我微笑着说:“这一定是个虚构的故事。”

他沉默地深思了好久,才承认说:“对了,这也许是。”途中一八九一年二月

我们已经走过几条大河,正在转进一条小河。

村妇们站在水里,洗浴或者洗衣服;有几个妇女,围着湿淋淋的纱丽,拉起面纱把脸严

严地遮住,把装满了的水罐抱在左边腰际,右臂自由地摆动着走回家去。孩子们全身涂满河

泥,喧闹地互相泼着水玩。同时有一个孩子喊着一支歌,也不管调子对不对。

在高岸上,村舍的屋顶和竹林的树梢隐约可见。天开了,太阳照耀着。残云留连在天

边,像棉花的绒毛。风也暖和些了。

这小河上没有多少船只;只有几条小艇载着枯枝,悠闲地在疲倦的沙沙桨声中移动着。

在河边竹竿之间晒着渔网。今天一天的工作,似乎都已经完毕了。居哈里一八九一年六月

当浓云从西边涌起的时候,我已经在舱面上坐了有十五分钟了。浓云涌起,乌黑,翻

腾,碎裂的,一条条阴惨的光从这儿那儿的空隙里穿透过来。小船都连忙躲进支流里去,把

锚安全地抛在河岸上。农人把割下的稻束顶在头上,急忙回家;母牛跟在后头,小牛跳跃着

摇着尾巴,又跟在它们的后面。

这时来了一声怒吼。被撕裂的云片从西方急急奔来,像传达恶耗的、气喘吁吁的使者。

最后,雷电风雨一齐来到,表演着一段疯僧的舞蹈。竹林似乎在号叫,当狂风用它一会儿往

东一会儿往西来回扫地的时候。高出一切声响之上,风暴呼呼地像一支粗大的驯蛇的笛子,

千万条波浪像戴着头罩的蛇随着曲调摇曳。雷不停地轰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乌云后面被捶

得粉碎似的。

把下颏靠在一扇洞开的背着风的窗边,我让我的思想参加这场可怕的狂欢;我的思想跳

到广漠里去,像一群忽然放了学的孩子。但是等到我完全被雨点溅湿了之后,我只好把窗户

和我的诗意一齐关上,像被关进笼里的鸟儿似地,静默地退到黑暗里去。沙乍浦一八九一年

六月

从泊舟的河岸上,有一种气息从草中升起,地上的热气喘息似地传来,真切地接触到我

的身躯。我感到温暖而有生气的大地在我上面呼吸,而且她也一定会感到我的呼吸。

稻苗在微风中摇曳,鸭子轮流着把头钻进水里,又梳理着它们的羽毛,除了那搭板,当

它来回地在流水中轻轻摇荡的时候,磨擦着船旁发出的微弱、可怜的叽嘎声音以外,没有其

他声响。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渡头,一群穿着杂色衣服的人,聚集在榕树底下等待渡船回来;渡船

一到,他们就急忙地一拥而上。我喜欢观看这个,看上几个钟头。今天是对岸村庄的一个集

日,所以渡船就这样地忙碌,有的人扛着几捆稻草,有的人提着篮儿,有的人背着口袋;有

的人到集上去,也有人从集上回来。这样,在寂静的中午,活动的人流慢慢地在两村之间过

渡。

我坐着想:为什么在我们国家的田野上,河岸上,天空中和阳光里,都笼罩着这种深沉

的忧郁的色调?我得到结论说,对于我们,自然显然地是更重要的东西。天空自由,田野无

边;阳光把它们融成光明的一片。在这中间,人类显得那么渺小。他来了又去了,像渡船一

样,从此岸渡到对岸;他说话的絮絮叨叨的声音,他的歌声的隐约的回响,被听到了;他在

追求自己的微小愿望时候的轻微的活动,也在世界的市集上被看到了:但在宇宙的广大崇高

之中显得那么微弱,多么短暂,多么可悲地无意义呵!

当我凝注着那条朦胧遥远的、点缀在对岸田野上树林的青线的时候,把美丽、辽阔、纯

粹的安宁的自然——稳静、无为、沉默、深不可测——和我们自己的日常的忧虑——卑微、

满心烦恼、争名夺利对比起来,使我几乎发狂了。

当自然隐藏起来,退缩在云、雪和黑暗之下,人就觉得他自己是个主人翁;他认为他的

愿望,他的事业,是永久的;他要使这些永垂不朽,他瞩望子孙后代,他修建纪念碑,他写

传记,他甚至于替死人竖立墓碑。他忙得没有时间去想有多少纪念碑都倒塌了,多少名字都

被忘却了!

有一根粗大的桅杆躺在河岸上,几个赤裸的村童,在长久的商议之后,决定如果一面推

滚这根桅杆,一面大家应和着吆喝呼喊,那就是一种新鲜的使人满足的游戏。这决定立刻就

配合着,好哟,弟兄们,大家来呵!嗨嗨哟!行动起来了。桅杆的每一次滚转,都引起一场

鼓噪和哄笑。

这群里有一个女孩子,她的态度与众不同。她和男孩在一起玩只为的是寻求伴侣,但她

对这个吵闹费劲的游戏显然是看不上眼。最后她爬到桅杆上,一语不发,从容地坐了下去。

这么好玩的游戏,这么突然地就停止了!有的孩子仿佛无可奈何地让步了;他们退到稍

远的地方去,绷着脸瞪着那个冷淡严肃的女孩。有一个孩子似乎想把她推下去,这也没有惊

动这女孩的满不在乎的悠闲的姿势,那个最大的孩子走到她跟前去,指出一个同样可以休息

的地方;对这个她也使劲地摇头,把双手放在膝上,更稳定地坐在她的座位上,最后他们只

有倚靠体力来辩论,而这辩论完全成功了。

快乐的喊叫又响彻云霄,那桅杆滚动得那么好玩,连那个女孩也放下她自傲和庄严的矜

持,勉强来参加这个无意义的热闹。但是我们一直可以看出,她的确认为男孩子们从不懂得

怎样好好地游戏,而且总是那么孩子气!如果她手里有一个普通的、系着大黑蝴蝶结的黄泥

娃娃的话,她还肯这样屈尊地来参加这些傻孩子的无聊的游戏吗?

忽然间,男孩子们又想到一个很妙的消遣方法。两个孩子把第三个孩子的手脚提起来,

来回地甩。这个游戏一定极其好玩,因为他们对它都热心起来。只有那女孩子觉得实在受不

了了,她鄙夷地离开了游戏场,一径回家去了。

这时,事故发生了。那个被甩的孩子摔下来了。他生气地离开了大家,走去躺在草地

上,双臂交叉着放在头下,表示从今以后他和这个不好的冷酷的世界不发生任何联系了,他

只要永远自己躺在一边,双臂枕在头下,数着天上的星星,观看云彩的游戏。

最大的男孩,看不过这种过早的遁世态度,跑到这个烦恼的人的身边,把他的头放在自

己的膝上,赔错地哄着他:

“来吧,我的小弟弟!请起来吧,小弟弟!我们把你摔痛了么,小弟弟?”不一会儿,

我发现他们像两只小狗似地,彼此对揪着手又抽开手,不到两分钟的工夫,这小家伙又被人

甩起来了。

昨夜我做了一个最奇怪的梦。整个加尔各答仿佛都包封在可怕的神秘之中,一切房屋只

能在浓密的阴雾里隐约看出,在这块雾纱之后,有些奇怪的事情在发生。

我坐着马车在公园路走,走过谢浮尔学院的时候,我发现它在浓雾包围之中,迅速变

大,而且很快就变得不可思议地高。那时候我似乎知道有一起魔术家来到加尔各答,如果给

他们报酬,就可以做出许多这样的奇迹。

当我到达我们周拉辛科楼的时候,我发现那些魔术家也来到了。他们长得很难看。蒙古

种的类型,留着稀疏的上须,额下撅着几根长胡子。他们能使人变大。有几个女孩子想要长

高一些,魔术家就在她们头上撒了些粉,她们立刻就抽得很高。对每一个我所遇见的人,就

都不住地重复说着:“这真是太奇怪了——就像一个梦!”

当时有些人提议说,我们的房子也应该让它长大。魔术家同意了,为做准备工作,先要

拆下房子的某些部分。拆卸完了,他们要钱,否则他们就不再干下去,那位会计坚决拒绝。

在完工之前怎能付款呢?魔术家们为此大发雷霆,他们把房子扭弄得可怕之极,人和砖石都

混在一起,人身都在墙里,墙外只看到脑袋和肩膀。

这简直是彻头彻尾的魔鬼玩意儿,我告诉我的大哥,“你看,”我说,“简直就是这么

回事。我们不如恳求上帝来帮助我们吧!”但是不管我用尽多大力气,以上帝的名义来咒逐

他们,我的心却仿佛破裂了,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我醒了。

这不是一个奇怪的梦吗?加尔各答在魔鬼的手里,而且恶魔似地在肮脏的云雾的黑暗中

生长着!

当地的教师们昨天来拜访我。

他们一直呆了下去,同时我想尽办法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谈。每五分钟我勉强问一个问

题,对这些问题,他们用最简短的话来回答;以后我就茫然坐着,玩弄着笔,抓挠着头。

最后我鼓起勇气问到庄稼的事情,但是他们是教师,对于庄稼是一无所知。

关于他们的学生,我已经把我所能想到的问题都问过了,我又只好重新再问:学校里有

多少学生呢?一位说是八十个,另一位说是一百七十五个。我希望这问题会引起一场争论,

但是没有,他们妥协了。

为什么在一个半钟头之后,他们会想起告辞,我也说不上来。他们大可以在一个钟头以

前,用同样的理由来告别,或者,在十二个钟头之后才这样做!这决定显然是经验主义的,

绝对没有什么方法。一八九一年七月

码头上还有一只船,在它前面的河岸上,有一群农村妇女,有的显然是要上路,有的是

来送行,婴孩、面纱和白发都在这集会里混杂着。

一个女孩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她总有十一二岁了;但她是丰满而健硕,人会把她看成十

四五岁。她有一副动人的面庞——很黑,但是很美。她的头发像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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