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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3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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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校长哥文特先生是一位很黑的矮胖子。他穿一套黑衣服,守着帐簿,坐在二层楼

的办公室里。我们都怕他,因为他是举着棍子的法官。有一次我因为逃避几个强暴的同学,

而跑到他屋里去。迫害我的是五六个大孩子。除了眼泪之外——我没有其他证人。我胜诉

了,从那时起哥文特先生的心里,为我留下温柔的一角。

有一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叫我到他屋里去,我战战兢兢地去了。我一到他面前,

他立刻就探问我:“你不是写诗吗?”我不迟疑地承认了。他让我写一首我忘了是哪种道德

教训的诗。从他发出的这样的请求所意味着的谦虚和蔼,使做他学生的人只有感激。当第二

天我把写好的诗交给他的时候,他把我带到最高的班上去,让我站在学生们面前。他命令

说:“朗诵吧!”我就大声朗诵起来。

关于这首道德教训的诗,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它不久就遗失了。它对这一班学生教训的

效果,远不是鼓励——它所引起的不是对于作者尊敬的情感。大多数人说这首诗决不是我自

己做的。还有一个人说他能够拿出我所抄袭的原本来,但是也没有人坚持要他拿出;对那些

宁可相信的人,证明的过程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最后,追求诗名的人数可怕地增加了;而且

他们所用的方法,不是循着道德进步的道路的。

现在青年人写诗不是一件奇事。诗的光荣消失了。我记得那时候,少数写诗的妇女是怎

样地被看作上天的奇迹的创造品。现在如果听说女青年不会写诗,人们就感到怀疑。现在的

孩子远在到达孟加拉文最高班之前,诗歌就萌芽了;因此没有一个现代的哥文特先生会注意

到我所宣扬的诗才了。

这时候我得到了一位以后再也找不到的听众。他有一种无限的、什么都喜爱的能力,因

此他就完全不适宜于作任何评论月刊的评论者。这位老人就像一颗熟透了的阿方索芒果——

在他的天性中没有一点酸味和丝毫粗鲁的痕迹。他的亲切的、刮得很干净的脸和他全秃的头

颅成了一个整圆形;他的嘴里没有一颗牙;他的大而亮的眼睛发着永远愉快的光辉。

当他用柔和深沉的声音说着话的时候,他的嘴、眼和双手也都在说话。他是一位古波斯

文的学者,一个英文字都不懂。他的寸步不离的伙伴是一根水烟袋和膝上的一张悉达琴;从

他的喉咙里流出不停的歌声。

斯里干达先生不必等待人家的正式介绍,因为没有人能抵抗他的亲切的心的自然请求。

有一次他带我们到一个大的英国照相馆去照相。在那里他用杂凑的印地语和孟加拉语,说着

坦率的事由来感动那位老板,他说他是一个穷人,但极其想照这一张相片,这老板微笑着给

他减了价钱。这种还价在那个不二价的英国商店,并没有显得怎样地不合适,只因斯里于达

先生是那样地天真,那样地毫不理会有任何使人生气的可能。有时他带我们到一个欧洲传教

士的家里去。在那里他也是以他的弹唱,对于那传道士的小女儿的爱抚,对于传教士夫人的

穿着小靴的脚的赞美,他会使那集会空前地活跃起来。别人做出这种可笑的事情就会使人讨

厌,但是他的坦率的天真得到大家的欢心,他把人人都吸收到他的快活中去。

斯里干达先生从来不知粗暴与傲慢为何物。有一个时候,我们加聘了一位有点名气的歌

唱家。当他喝得烂醉的时候,就用不好听的话来挖苦斯里干达先生的歌唱。斯里干达先生总

是不动声色地忍受着,一点都不想还击。等到最后这个人的继续的粗暴使他被解聘的时候,

斯里干达先生立刻来替他说项。他坚持说,“不是他的错,是酒的错。”

他不忍看任何人痛苦,甚至也不能听痛苦的事。所以学生们什么时候想使他苦恼,就念

一段维达亚萨加尔①的《悉多的流放》,他就十分难过起来,伸出两手来抗议,苦苦哀求不

让他们往下念。

这位老人跟我的父亲、哥哥和我们都是好朋友。他跟我们每一个人都仿佛是同年。就像

每一块石头都可以让流水来回跳舞一样,因此最小的刺激也足以使他高兴欲狂。有一次我写

了一首颂歌,讽示了人世的磨练和苦难。斯里干达先生认为我父亲对于这首完美的珍宝般的

颂歌一定会欣喜过望。

带着无限的热情,他自告奋勇地把这首歌给我父亲看了。幸亏那时候我不在旁边,后来

听说我父亲觉得非常好笑,人世的忧患会那么早地感动他的小儿子到了写诗的地步。我确信

哥文特先生,那位校长,一定会为我写这么严肃的主题的努①维达亚萨加尔(1829—1

891),孟加拉语作家。

力,而加倍地表示他的尊敬。

在唱歌上我是斯里干达先生的得意门生。他教给我唱一支歌:《我不再上瓦拉遮①去

了》,并且拉我到每个人的屋里叫我唱给他们听。我唱的时候,他就弹悉达琴来伴奏,唱到

合唱的句子,他也加入来反复地唱,对每个人微笑点头,仿佛促使他们更热烈地欣赏。

他是我父亲的热情的崇拜者。他把一首颂歌编进他的歌调里,《因为他是我们心里的

心》。当他对我父亲歌唱的时候,斯里干达先生激动得从座位上跳起来,一面使劲地弹着悉

达琴,一面唱《因为他是我们心里的心》,然后在我父亲面前挥舞着手,把歌词换成“因为

你是我们心里的心”。

当这位老人最后一次来拜访我父亲的时候,我父亲已在钦苏拉河边别墅里卧床不起了。

斯里干达先生被最后一次的疾病所困,不能自己走动,必须把眼睑拨开才看得见东西。在这

种情况下,由他的女儿招呼着,他从他的住处比尔布姆到钦苏拉来。他费力地从我父亲脚上

捏走一点尘土,就回到钦苏拉他寄住的地方去,几天之后他就在那里呼吸了最后一口气。后

来我听他的女儿说,他是嘴里唱着《主啊,你的慈爱是何等地甜柔》那首颂歌,到他永远的

青春里去的。

这时,在学校里,我们是最高班的下一班。在家里,我①克里希纳神的游戏场。——译

者们的孟加拉文课比班里教的深多了。我们读完阿克谢·达塔的普通物理学,也读完了《云

音夜叉被戮》叙事诗。我们读着自然科学,而没有结合任何自然事物,所以我们对于这门功

课的知识,也相应地是书本上的。实际上我们在这上面用的光阴完全是浪费的;对于我的心

灵,是比什么都不做还要浪费。读那首《云音夜叉被戮》对于我们也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最好吃的东西如果扔到你的头上,也不会感到有味。用一首叙事诗来教语言,就像用一把剑

来刮胡子一样——委屈了剑也难为了下巴。一首诗应当从感情的观点来教;把他诓来做“语

法兼字典”,是不打算去和学识之神调解的。

我们的师范学校生涯突然告了终结;这里面是有故事的。

我们学校的一位教师想从我们图书室里借一本密特拉写的我祖父的传记。我的侄子兼同

学,萨提亚,勉强鼓起勇气,自告奋勇向我父亲去提。他得到结论以后很难以普通的孟加拉

文字去打动我父亲,因此他编了一套精心结构的准确的仿古文句,我父亲一定感到我们孟加

拉文的学习走得太远了,有了过火的危险。因此第二天早晨,和平常一样,我们的书桌放在

南边的凉台上,黑板挂在墙上,在等着尼尔卡玛尔先生来上课的时候,我们被召唤到楼上父

亲的屋里去。他说,“你们不必再读孟加拉文了。”我们的心因着这个快乐舞蹈起来了。

尼尔卡玛尔先生在楼下等着,我们的书本都放在桌上摊开着,他一定心里在想让我们把

《云音夜叉被戮》再读一遍。

但是在一个人的临终床上,一切日常生活的常规都显得不真实了,瞬息之间,每一件事

物,从老师到墙上挂黑板的钉子,对于我们都像幻想一样地虚空了。我们的唯一困难,就是

怎样以相应的礼节把这消息告诉尼尔卡玛尔先生。最后我们吞吞吐吐地把这话说了,这时黑

板上几何式的图样诧异地向着我们瞪视,《云音夜叉被戮》的无韵诗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我们老师的临别赠言是:“因为责任所在,我对你们有时也许严厉一些——不要把这个

记在心上。以后你们会知道我教给你们的东西的价值。”

我当然知道了这个价值。就是因为我们用自己的语言来学习,我们的心灵就活泼起来

了。学习应该尽量遵循饮食的规程。当口味从第一口饭开始的时候,胃口在肚子装满以前就

激起了它的功能,胃液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孟加拉的孩子用英文来学习的时候,就不是这样

子。第一口咬下去就有可能把两行牙齿拧松——像嘴里的真正的地震!等到他发现这食物不

是石头做的,而是可以消化的糖果的时候,他注定的半生已经过去了。一个人在拼音和文法

上干噎着,唾沫飞溅地嘟哝着的时候,肚子里却仍旧是饥饿的,等到最后吃出味来,胃口已

经没有了。如果整个心灵不是从开始就运用了起来,它的全部力量就是到了终点也不会发展

的。当周围都在发出学习英文的呼声的时候,我的三哥勇敢地坚持我们孟加拉文课的学习。

对于他的在天之灵,我献上感谢和崇敬。

我们离开师范学校就进入孟加拉中学,这是一所欧亚混合的学校。我们觉得我们已经长

大了,多了些尊严——至少上到了自由的第一层楼。事实上,我们在这中学的唯一进步就是

自由。我们在这里学的,我们一点也不懂,我们也不努力学习,我们不学习也没有任何人来

关心。那里的学生是讨厌的,但还不使人憎恶——这是一件大可安慰的事。他们在掌心里写

上一个“驴”字,嘴里说“好啊!”一面把这字拍在我们的背上。他们从后面捅我们的肋骨

一下,没事人似的脸望着别处。他们把烂香蕉轻轻地抹在我们的头上,悄悄地溜开。但是这

就像走出泥涂登上岩石一样——我们忧虑但没有玷污。

这学校对我有一件大好处。这里没有人抱着微小的希望,认为像我们这种孩子能够在学

习上进步。它是一所很小的学校,经费也不足,因此在学校当局眼里,我们有一个最大的好

处——我们按时交费。这就使拉丁文法不能成为障碍物,连最严重的错误,也不会使我们的

脊背受损。这决不是因为可怜我们——学校当局对先生们都说通了!

然而,这学校虽然没有什么害处,它到底是一所学校。教室是冷酷地沉闷,四面的墙壁

警察似的看守着我们。房子像鸽子笼而不像人的居处。没有装饰,没有图画,没有一点颜

色,没有一点吸引孩子心灵的企图。事实上,对于形成孩子大部分心理的爱憎是完全不闻不

问的。我们踏进校门走入那狭小的四方院子,我们整个人都变得沮丧消沉——逃学就成为我

们长期的游戏了。

在这件事上我们找到了一个同谋者。我六哥有一位波斯文教师。我们总称他为门希①。

他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中年人,就像有一张黑羊皮纸蒙在他的骨架上,里面不装上一点血肉

似的。他的波斯文也许不坏,英文学问也过得去,但是他的抱负都不在这上面。他相信他棍

术的精湛,只有他歌唱的技术可以与之相比。他总在阳光下站在我们院子当中,用一根棍子

耍出一套奇妙的滑稽戏——他自己的影子就做了他的敌手。我也不必说他的影子从来没有胜

过他,最后他总是大叫一声,含着胜利的微笑,猛敲这影子的脑袋,影子便屈服地昏倒在他

的脚下。他的歌唱,鼻音很重又不合调,听上去就像从阴间传来的呻吟和呜咽。可怕的混

合。我们的唱歌教师毗湿纽有时就嘲弄他说:“你看,门希你这样唱法会让我们把嘴里的面

包都呕了出来!”对于这种话,他唯一的回答只是一个轻蔑的微笑。

这就看出门希是受听好话的;事实上只要我们愿意,无论何时我们都可以撺掇他给我们

写信到学校去请假。学校当局从来也不细看这些信,他们知道从教育的效果上看,横竖我们

上不上学都是一样的。

现在我自己也设立了一所学校,在这里孩子们做出各种各样的淘气,因为孩子们一定是

淘气的——而教师们也总是不饶的。当我们中间有人因着他们的行为,过分地为忧虑所缠

扰,而激起定然要处罚的决心的时候,我自己学校时期的许多过失,就排着队站在我面前,

向我微笑。

我现在看得很清楚,这错误就是以成人的标准来衡量孩①孟加拉语,意思是书记。——

译者子,忘了一个孩子是像流水一样迅速而流动;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点的不完美

都不必引起大惊小怪,因为奔流的速度本身,就是最好的纠正。什么时候停滞不流了,危险

就来了。所以首先是教师,而不是学生,要提防到错误的行为。

这学校里有一间餐室,是为适应孟加拉孩子种姓的需要而设立的。我们就在那里和同学

们交起朋友来。他们都比我们大,其中有一个应该详细地说一说。

他的专长是魔术,他甚至于发表了一小本关于魔术的书,在封面上印上他的名字加上教

授的头衔。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学生的名字见于印刷品,因此我对他——作为魔术教授—

—有着很深的尊敬。我怎敢相信在印刷的字样里,会有可疑事件的容身之地呢?能够把自己

的话用擦不掉的墨记录下来,这是一件小事吗?无遮蔽而不羞愧,自认不讳地站在世界面前

——我们怎能怀疑这样高超的自信呢?我记得有一次,我从一个印刷所里拿到我名字的字

模,当我刷上墨把它印在纸上,发现我的名字印出来的时候,是多么值得纪念的一件事啊。

我们常请这位同学兼作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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