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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友梅文选-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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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了?哪儿错了呢?”

三胜还在发懵,就听师傅在幕边骂道:“孙子他!胡子呢?怎么不戴髯口就上去啦?”

师傅从幕边递出胡子来,他背过身儿戴上,把戏对付下去。旦角说白的时候,他在嘀咕下了台那顿打,一个劲的吃“栗子”。这天散了戏,师傅拿小板把他两手都打成了发糕,还罚他跪在祖师爷面前背戏!

又过了俩月,正式登台了,搭在人家“同乐园”唱开场戏。还是那出《武家坡》。师傅说:“上台前先想想,上回为什么挨的打?”他心想:“你不说我也忘不了!这手才消肿没几天!”他从扮戏起手里就拿着副髯口,唱完倒板,又仔细看了看,郑重戴上,这才出台。一亮相,底下飞上个茶壶来!

“小子,我一茶壶砸破你的马脑袋!”下边又是一片笑声。

三胜还没摸着头脑,锣鼓响了。他扬鞭打马,手上觉着别扭,妈呀!光顾胡子了,又忘了拿马鞭!

这回老师没打他,只把他爸爸找来,退了学费辞了职。

“孩子!”他爸爸流着泪说,“祖师爷没给你留饭啊!看来还是龙套的命,挟着靴包上戏班效力去吧!”

三胜在滨江市同行里成了话把儿。人们编了句俏皮话:“焦三胜上台,缺东少西!”

焦三胜受得了穷受不了气。他爸爸给他打下个好武功底子。他又咬牙苦练,硬是凭本事闯下自己的地盘来。哪个班敢看不起我,我白去效力!你们翻五个小翻提,我翻十五个;旋子、倒扎虎规规矩矩;踺子跟头又高又飘,到空中卷成一团!把台下的“好”我一个人揽来,然后扭头就走!不管你多大的角,归哪道蔓儿,只要不小看我,给你当下串,保叫你露脸!谁要敢取笑我,藐视我,挤兑我,咱们台上见。你想使什么活儿,我先使出来,把你刨了!再不然,干脆杀过河一亮相就往你身上撞。我是臭跟头虫,没法再矮了,你是头牌,丢不起这个人!三胜成了戏混混儿。

谁都头疼他,谁也不敢得罪他,有的老板除戏份以外还偷偷给他加菜钱,因为他活儿实在不弱。当年唱《铁公鸡》真刀真枪。他那一杆红缨枪是自己特制的,比别人的长一尺,上去耍几个枪花就是满堂彩。缺了什么角儿,只要不是挑大梁,他都能钻锅补上,要多加两块钱菜钱,还能给你叫下好儿来!可就是一让他唱主角他就上怯了,准出岔子:有一回唱《柴桑关》,扮周瑜的演员临时闹气没来,管事答应给双份,请他补上。他上去唱得极好。可临了快下场时,他在堂口子后边吐了。好在戏完了,没让观众看出来。后来管事问他:“老三,今儿怎么了?”他说:“我一坐中间的椅子就影范儿,今儿个临上台喝了几口酒壮胆,戏是唱下来了,可酒劲顶不住了!”

一直到解放,他的正式身份还是跟头虫。

李会民听沙慧斌提的是这个焦三胜,当然觉得可笑,就说:“沙老兄,你要三胜来唱杨派戏,是想砸你们老师的招牌呢,还是中国当真没人了?”

沙慧斌说:“您还不了解三胜。”

李会民说:“打没解放,我就看他翻跟头。‘文化大革命’中,有一派武斗队把他请去当教师爷。后来另一派掌了权,定三胜为坏分子。我们在一个专政队喂过猪。再后来他落实政策,充当顾问,又是经我手批准的。我怎么不了解他?”

沙慧斌说:“这么着,他告诉你我们俩之间的事没有呢?”

“你们俩之间有什么事?不就是你来滨江唱戏,他给你配过戏吗?”

“你看是不是!隔行如隔山,这里事儿多着呢!”

这滨江市和朝鲜一江之隔,抗美援朝的时候,这儿就成了后方兵站。沙慧斌去前线慰问回来,在这儿也是一站。恰好有位首长在这儿视察。这首长和李会民是老战友,又是戏迷,跟李会民商量,想请沙慧斌唱一场《战马超》。李会民在招待沙慧斌的宴会上转达了这个要求。沙慧斌说:“《战马超》不是我的拿手活儿,可也能唱。志愿军首长想看,我不能推脱。可就一节,我这班里少一个能扮张飞的。”当地的京剧团长也在陪宴,就摘嘴说:“沙先生要唱,我给你找个帮手,保您满意。不过这个人跟您配戏可不够份儿。”沙慧斌说:“慰问志愿军的事,哪能讲这个?”京剧团长说:“要这样,明天我通知他到招待所见您,对对戏。”沙慧斌说:“哪能这样,呆会儿麻烦您领路,我拜访他去。他是主,我是客,没有这个规矩。”从李市长起,都赞扬沙慧斌不拿大,讲礼貌。岂不知沙慧斌在这方面是有过教训的。他刚唱红时,自尊自大,不可一世,到一个中等码头唱戏,进了后台没跟同行拿说儿,同行中有人挑眼了。那是个夏天,沙慧斌才剃了头,唱的是《挑滑车》,盔头一扎上就觉着有点别扭,上了场之后,“起霸”没走完,头皮就刺痒得钻心。到和岳飞对白时,他感觉脑袋顶上简直像放了烟头,火辣得钻心,尽管强忍着没演错戏,可台底下的笑声就开了锅了。说:“这个武生什么毛病,呲牙咧嘴的五官直挪位,这还叫角儿哪?”有人干脆大声喊:“好作派,怪不得卖八毛钱一张票呢!”把戏全搅了。好容易一场戏唱完,下了台,沙慧斌就气急败坏地叫跟包来检查盔头。跟包卸下盔头翻过一看,连打自己两个嘴巴。原来趁他上厕所的工夫,有人往里放了一小包臭虫!他打完自己可就小声说:“角儿,您可别声张,这是得罪后台的人了。明天趁早请两桌客拿说儿。幸亏放在头一场,要正赶‘挑滑车’那场放上,这戏您可怎么顶下来!”赶忙找碘酒来擦,头皮上已鼓起个核桃。

沙慧斌把在朝鲜分来的战利品:两盒三五烟,一瓶威士忌提着去看焦三胜。焦三胜当时还没加入国营剧团,就住在戏院后台。一见这么大的角儿提着礼来拜他,准知道是有事求他。说话很自己:“有什么要兄弟搭手的,尽管吩咐一声不都有了!”京剧团长替沙慧斌说了来意。三胜一拍胸脯:“慰问志愿军,万死不辞,别说您还赏脸!不知您唱这出戏是哪道蔓儿的。您说说吧!”

沙慧斌跟三胜一对戏,发现这果真是个好下串,怎么打怎么随心,有他保着,又省劲又边式。不由得连连夸好。等到正式演出那天,才扮上戏,三胜把沙慧斌拉到一边悄悄说道:“师哥,我看出来了,您是杨派,武戏文唱的路子,对打的时候您走那个串翻,有点影范儿!”

“哎,可真叫你说着了。”

“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托也托您走十个串翻。”

沙慧斌满口道谢,心想这不过也就是颗定心丸,表表义气而已。谁知到了场上,两枪一搭,三胜说声:“走!”沙慧斌就觉着膀子上安了转轮,腿也轻了,腰也活了,随着场面上“撕边”,蹬蹬蹬蹬不知一连气走了多少个。只听台底下开锅似的响起掌声。

临到下场亮相,沙慧斌又犯了寻思,他的个儿矮,三胜个儿高,并排一站,是要奴欺主的。作个什么姿式好呢!谁知一起“四击头”,三胜抢先摆了低架式,最后一锣落地:“呛!”沙慧斌亮相站稳,三胜把身子一歪,显得这马超又高大又威武,张飞还不失那调皮、莽撞样儿。沙慧斌心里这份熨贴就甭提了,一出下场门,就拉住了三胜的手说:“兄弟,今晚上你随我住招待所去,我有话对你说!”

吃过夜宵,回到招待所,沙慧斌兜头就问:“你怎么学了这一身好本事?”

三胜说:“要吃饭啊!像我这样的底包,混小码头,比不得名角。你们有几出戏,上海唱了北京唱,到哪儿都新鲜,跟谁搭班也得照您的路子唱!我这不行,您来了我傍您,李少春来了我傍李少春,李盛斌来了我傍李盛斌。一个角儿一个蔓儿,当底包的全得傍的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一个台上唱,肚囊不宽能行吗?”

“你有这么好的本钱,为什么不认个师傅,人个大队,奔个角色当当呢?”

“我就是这个命,给人家打下手,怎么打都溜乎。我自己一唱中间的,从心里发怵,还真没有不出毛病的时候。”

滨江市有几个医院,慰问伤员还要唱些天。听说沙慧斌《战马超》唱得好,各医院都来信请。沙慧斌把三胜带在身边一两个月。沙慧斌唱了多年戏,没碰上这么好的坯子。他器重这块材料,以报答他的合作为名,上赶着给三胜说了几出杨派戏。三胜学起来倒是十分聪明,一点就破,要哪儿有哪儿。可沙慧斌劝他以后自己挑班,他拒绝了。他说:“宁给十亩地,不给一出戏。您对我栽培我明白,我也爱您的本事。心想学会了,以后有机会传给别人,别让杨派绝了。我是站不了中间的。”有天在江边搭了个野台子,唱《铁笼山》,临上场沙慧斌忽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底下战士们一个劲地鼓掌催促。没办法,管事央告三胜代替沙慧斌唱一场,三胜硬着头皮上去了,唱得还真好。战士们高兴得又拍手又叫好。他下了场看见沙慧斌端着小茶壶在场面后边站着,忙过去问:“您好点了?”

管事说:“慧斌没病,他故意让你上这一场!”

三胜跺着脚说:“哎哟,师哥吔,您这不是抻练我吗?我都急得快得绞肠痧了!”

沙慧斌说:“你这不是唱得挺好吗!”

三胜说:“您不知道,我是在伪满长大的,尝够了亡国奴的滋味。这些志愿军给中国人露脸争气,我怕叫他们失望,光想叫他们高兴了,就忘了影范儿了!要知道您没病我可唱不下来!”

后来到剧场给民工唱,沙慧斌动员三胜再唱一场,这场可就唱砸了。三胜说:“不行,一进戏园子我的毛病又犯了,还是打我的下串吧!”

从那以后,三胜再没唱过主角。要说当教习,他能说全堂。从主角到两边站的,他都能说出子午咒。

李会民听沙慧斌讲完,就皱着眉头说:“就算他会唱,难道他当年怯场,现在就不怯了?”

沙慧斌说:“我看了本书,那上头说这是一种病,是能治好的!”

“那好办,要上哪儿去治,我们都批准。”

“治这病不用大夫,要靠亲人和朋友。您也算一个,说不定还是主治大夫!可这种事,劳动首长不大合适。”

“我是什么首长!在专政队我跟三胜是难友:一块放猪的!我在那儿得肠炎,他背着我上茅房,替我系裤子。他有病我就不能帮忙?你说怎么个治法吧!”

“一句话,提高他的自信心。”

“行!让我试试。”

李会民回到滨江市,一时可顾不上三胜的事。他先处理几件重大的工作,又主持确定精简方案,最后自己打了报告申请退休,和市委书记谈了话,这才安排三胜的事。

三胜也年近六十,现在当个顾问,无非是给青年抄抄功,说说戏。本来他在事业上无可无不可,所以过得倒也安逸自在。这天他正抄青年们练毯子功,团长陪着个人进来了,悄没声地在他身后站着。三胜并没在意,后来从练功的孩子们那眼神上看出有点不对,回头再看,才认出来的是市长——在专政队归他照料的李胖子。

“今儿个来视察工作?”

团长说:“市长专门来看你的!”

“可别这么说,市长同志……”

“我说三胜,咱当初在专政队可订有条约,谁处境变了也不许翻脸不认同志。我今天一进门你就左一个市长右一个市长,想跟我划清界限是怎么着?”

屋里人全笑了。有的是真笑,有的是陪笑,惟独三胜没笑。他反而想哭,不知怎么闹的,他心里总觉着今天这个李会民已不是当年那个李会民了,可人家还当真没变样!

李会民说:“你忙,我不扰你,今天中午我上你家找你去。你预备饭,我带酒。就咱俩,我跟你说句体己话!”

“别、别,你这会儿才通知我,我准备不及。改个日子吧!”

“你甭准备,刚才我看见外边卖豆腐,来上一斤。什么也别放,白水煮,完了蘸咸菜汤辣椒面就行。一言为定了!”

三胜的女人,原是唱刀马旦的,“文化大革命”坏了腰,如今也在当教员,做菜很有两手,说是来不及准备,也还弄了满满一桌子。

李会民把带来的五粮液打开,让弟妹、老三同饮一杯。——这位市长地下工作干惯了,确留下点江湖习气,开门见山说:“前几天,我刚领导学习了个文件,反对走后门。今儿个我得犯点纪律,走你个后门儿!”

三胜说:“你这市长在这件事上还没我明白。患难之友,互相协助,这不叫走后门。什么事?是要看戏不是?”

“不错!”

“小张君秋在这儿唱《诗文会》,票不好买,你又不愿搞特殊,对不对?几张吧?归我,我拿钱买。”

“我不想听《诗文会》。”

“听什么?你点。小张叫我师叔,我点什么她不敢驳!”

“我听《铁笼山》!”

“什、什么?叫青衣唱《铁笼山》?您叫我开飞机好不好?”

“三胜啊,如今中央有精神,要精简,我双手拥护。老党员能不带个头吗?我申请退休了。”

“这怎么说的?”

“退休之后,我不想再住城市,想回我老家去:又清静,空气也好。我多少劳动点,能在社队起点作用。自己也多活几年。”

“那倒敢情了!”

“可以后我就没多少机会进城看戏了。这几年我别的戏也看了不少,惟独这《铁笼山》,自从抗美援朝的时候,沙慧斌到这儿唱了一出,别人再没唱过。我想临走前看一场,也许这一辈子就这一回了!”

“这可难了!没人会呀!”

“你会!”

“您听谁说的?”

“在专政队母猪下崽的那天晚上,咱俩值夜班。你在猪房里给我连说带比划,有这回事没有?”

“有,可那是随便比划,要真唱……”

“怎么样?”

三胜的爱人说:“他有个毛病,影范儿!”

三胜解释说:“就是一坐正位就怯场!你找角儿去,我当下串。”

李会民说:“一不卖票,二不要人多,咱们机关开个联欢晚会。前边大伙出节目你看,最后你出节目咱们看,这总行吧!出什么笑话也是内部联欢,不算出丑,只当是逗笑,有什么关系?”

三胜还在支吾。他爱人说:“你平常总提老李长老李短,老李要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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