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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友梅文选-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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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胜还在支吾。他爱人说:“你平常总提老李长老李短,老李要退休了,这点意思你都办不到,可也太说不过去。你也多年不登台了,自己过过瘾也好么!去吧,你上,我给你跟包去。”
三胜想了想说:“《铁笼山》要紧的无非是一个‘观星’,一个‘起霸’。因为后边开打没人傍我,只能取消。‘观星’我有把握,沙先生指点过我,我也还拿得起来。可惟独这《铁笼山》‘起霸’要打大铙,嚓、嚓!那玩意一响我就觉着我不够范儿!”
李会民说:“那好办,咱不打大铙就完了。”
“不打大铙还叫《铁笼山》吗?”
“联欢晚会么,不必太认真。我把戏看了,满足心愿了,打不打大铙不在乎!”
“咱说好可不请外人!”
“你怎么这么唠叨?”
“我怕现眼!”
“唉,三胜啊!要说现眼,在台上出点错,落声倒好,比我背着大牌子游街怎么样?比你撅着屁股挨斗怎么样?”
“那不能比!”
“看啊!大江大河都过了,你怕这小沟小坎?”
三胜一满心答应下来了。他说:“那年给志愿军唱,我一心扑在战士们身上,居然没出错。这回扑在你老头身上,您要退休,我尽尽义气!什么时候?”
“早呢!阴历年三十,你准备得及不?”
“还一个月呢,行!”
剧团领导不知得了什么口风,打这天起抄功换了别人,让三胜安心准备“过年的课程”。三胜在家关上门练戏,竟谁也没上门打搅。临过年前几天,团长来找他一趟,不露声色地说:“年三十市政府请咱们参加联欢,叫咱出个节目。你凑合一出吧!要用人、用场面,你自己找他们。这又不是正式演出,团里不过问。什么戏你自己定,我不管了。”
三胜找人说戏、配场面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三胜有点起疑,问打鼓佬:“你们怎么都孝顺起来了?得了什么密旨吗?”打鼓佬告诉他:“‘四人帮’说咱们是臭狗屎,一群废物。这几年净演大路活,还真没露露咱们的本事!我想趁着你这出《铁笼山》打出点水平来,打‘四人帮’一个耳光,给老艺人争口气。也让小青年们知道,别刚会打急急风、慢长锤就自以为天下少有。这里学问深着呢!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反正就是这个打算!”他问配戏的青年演员:“你们平常耍歪吊猴的,怎么这回学乖了!听什么风声了?”那青年笑笑说:“老师,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平日教功,都是您抄我们走,看不出老师的真本事。我们以为您左不过要嘴皮子的玩艺,真叫您上场怕连个‘虎跳前扑’也走不下来!这回对戏把我看服了!老师功底就是厚。以前光听说杨派武戏如何如何,从没见过,今儿一见还就是绝!”
人们不知不觉改变了对三胜的看法。三胜不知不觉也改变了对自己的估计。年轻时一招一式抠搜实了的功夫就是不走样儿,苦没白吃。他嘱咐自己,只要保持这股心气,不致于再出岔儿。这个晚会也开得别致,上半截大家围坐在几条桌旁吃着糖果闹扯。京剧团的人和市府干部们杂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中间插上做游戏,输了的表演节目。公安局长输了,上去变戏法。人们捉弄李市长,击鼓传花偏到他那儿停敲。他上去唱了一段《追韩信》。这平等、友爱、亲切的气氛,使三胜早把怯场二字丢到爪哇国去了。
下半截是三胜的《铁笼山》。为了叫他化装从容点,前边还垫了个《小放牛》。轮到三胜出场了。他在上场口“嗨”了一声,李市长就带头喊了一声好。接着亮相,“起霸”,每个节骨眼都没白落在地下。三胜兴致越来越高,心想李市长这是最后一次看这出戏,自己唱完这场也就跟这戏永远分手了。千金好找,知音难寻,卯上劲儿唱吧,到得“观星”这场,劲头鼓到了十分。
一记小钹响过,起了笛音,那著名的'八声甘州'起唱了:
“吓!怎当俺扬威奋勇!”
三胜多年靠打下串吃饭,从不吊嗓,出乎他自己意外,这嗓音却又宏又亮,使他想起开蒙学戏时那场《武家坡》了。他咬咬牙思忖道:也罢,这一辈子开场时跌了一跤,临刹戏了能爬起来也是造化,也对得起自己这一生了!
底下鼓了阵掌,掌声落时,李市长发现这姜维在发呆、走神,没有随笛声接下去。他急了,大声叫道:“唱得好啊!”
三胜微点了下头,随着那一个个铁浇铜铸般的身段,边舞边唱了下去。
……“鞭梢指处,神鬼教惊恐,三关怒轰千里震,八寨平吞一扫空。旌旗飏,剑戟丛,将军八面展威风!人如虎,马如龙,但看一战便成功!”
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去。老年人的心情在这载歌载舞的表演中被祖国传统文化所带来的自豪感融化了;中年人由此想起了祖国光彩夺目的历史和更加光彩夺目的未来;青年人呢,啊,青年人头一次发现除去迪斯科、室内乐,我们中国也有这么好看的艺术。虽然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意思,可瞧那一个接一个像雕塑似的舞姿,美呀!
歌停了,舞住了,掌声像海潮似的在大厅里咆哮起来。有个人说:“你看,够累的,都出汗了!”李市长看了看,那汗珠都聚在眼眶下边,顺着勾了油彩的腮边往下滚呢。老头也掏出手绢,擦了擦眼。
晚会散后,李会民拉着三胜的手叫他上家里去。三胜知道李市长老伴没了——他比市长知道得早。因为她是“文化大革命”中暴死的,当时造反派叫对李会民保密。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在工厂当工人。三胜说:“这大年三十的,你那里冷冷清清,不如把你姑娘叫上,上我那儿过年去!”李会民说:“叫你来你就来,我有好事告诉你!”
李家大门没关,推门走进客厅,迎面站起两个人来,一个女同志,花白头发,伸手对三胜说:“焦同志,我是北京剧协的,刚看了您演出,真好,祝贺您成功!”另一个架拐的矮老头,哆哆嗦嗦,一个劲地轻轻拍巴掌,说不出话来。李会民说:“三胜,这不是慧斌吗!你怎么不敢认了?”
焦三胜过去细看看,连声叫:“师哥呀,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给个话儿?”
沙慧斌说:“要告诉你我们俩来验活儿,你不又得影范儿吗?”
三胜问李会民:“您这给我唱的是哪一出?”
李会民说:“怨你不长脑袋,我是什么人?多大排场?敢自己找你点戏?不受点嘱托行吗?剧团没有上级指示能一切都给你让路吗?你想想,今天的晚会没有人安排能这样开法吗?”
沙慧斌就对三胜讲起举办杨派专场的事,很感谢滨江市支持。
三胜打了个冷战说:“我可不是那块料啊!”
“你是!你早该唱点正戏了,是旧社会打掉了你的自信心。你父亲也好,师傅也好,他们被失败吓住了。所以急于求成,烧火催苗,反而烤蔫了你!害得你一辈子不敢相信自己!”李会民说,“现在观众相信你,前辈相信你,你冲着受‘四人帮’迫害这点也得争口气么!你还不到六十,还能为国家作点贡献,不能就这么教教毯子功混到死。那样你也辜负了你自己这身功夫!拿出胆子来,唱!”
三胜说:“沙师兄,您得保着我!”
沙慧斌说:“你是替我保持、介绍杨派艺术传统,我能不保你吗?我给你捋戏,给你把场,连勾脸全是我的事。”
三胜点点头,一会儿可又满脸苦相地说:“哎哟,我一听大铙响就转向,这可怎么好吔!”
沙慧斌说:“这倒不用愁,老辈唱《铁笼山》‘起霸’不使大铙。这是从俞菊笙俞先生那儿起的。尚和玉先生唱也有不加大铙的时候。不加也不算错。”
三胜被借调到北京,天天由沙慧斌一招一式地重给他捋戏有人看过响排,说:“这么个大武生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也有人说:“大器晚成。要在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年轻时不苦练,没有到老红了的一说!”这话传到三胜耳朵里,他说:“我罪是没少受,怎么以前红不了?靠的是新社会、新风尚,上下左右拉我扶我!不然我跟我爹一样,到死还是‘龙套上下手,老虎狮子狗’。我豁命也得唱好这出《铁笼山》,报答我们这个新社会。”
热心的人们,正打听三胜哪天正式公演哪!
追赶队伍的女兵们
》》追赶队伍的女兵们
邓友梅文选追赶队伍的女兵们
一九四七年。华东战场上,在一次战略转移中,有三个女兵掉队了……
一
周忆严给俞洁包扎磨烂了的双脚,完全忘了在庙门外放哨的高柿儿。听到争吵声,才想起高柿儿半天没动静了。天还没大亮,破庙四邻没人家,她跟谁拌嘴?她到门外去看,高柿儿像端枪似的端着用油布包着的小提琴,押着一个瘦男人和一头瘦驴走进山门。
高柿儿才剃了头,帽子显得旷,穿一身长过膝的军装。那外表,那神情,怎么也不像是个女孩子。
“你不老实,我拿电气炮崩了你!”小高虚张声势地拍了一下她的“电气炮”,那东西发出一阵又问又哑的和声。
“长官,老总,”瘦男人又急又怕地说,“我实在是好庄户人!”
“庄户人看见我跑什么?”
“大五更天,你端着那家伙追谁谁不跑?”
小高指指瘦男人头上戴着的呢帽说:“洗脚盆似的,庄户人有戴这个的吗?”
那人赌咒发誓,说这帽子是他从联保主任的包袱里偷的。昨天保公所往滕县城逃跑,抓了他的官差,连人带驴送了他们几十里地,挨打受骂连顿饭也不管。半夜车误住,他借机跑出来,心里觉着太憋屈,随手从车上的包袱里抓了个物件揣进怀里,跑出老远才敢掏出来看,原来是个这!
“你说的我不信!”小高说,“跟我们上司令部去,查清楚再放你!”
“管,管。你查访去吧,谁不知咱二刘是老实庄户主!你们司令部在哪座呢?”
“这是军事秘密,你跟着走吧。”小高说着就往大殿里走,“这驴反正闲着,顺便带上我们的病号。”
周忆严转身跟进了大殿,悄声说:“看样是个庄稼人,不是反动派。”
小高说:“我知道。”
周忆严说:“那你抓他干什么?”
“要使那条驴!”
“那也不能硬抓呀!”
“我不抓他早跑了。”
“群众纪律!”
“这敌占区的老百姓一点觉悟没有……”
“那就更得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只能说服动员,不能强迫。”
“我先强迫,你后动员,不一样吗。要不俞洁怎么行军?”说着她就去收拾俞洁的背包,把被子拿出来往驴背上一垫。周忆严端了一茶缸煮熟的南瓜到院里,对二刘说:“老乡,你跑了一夜,大概也饿了,先吃碗南瓜吧。咱新四军有政策,决不冤枉好人。你别害怕。”
二刘看看这个女兵挺和善,肚子也真饿了,一边道谢一边就接过茶缸,用手捏着吃起来。周忆严趁这机会跟他讲新四军出山来打国民党的意义,讲减租减息政策,然后说到要雇他的驴。只要把病号送到地方,照价给脚钱。二刘虽说心里踏实些了,也还不敢说不字。小高不管这些,已经把驴备好了。
俞洁把鞋子、换洗衣服塞进挎包,由小高扶着上了驴。小高在前牵着纽绳,忆严和二刘殿后,就顺着大路向南走。
这三个人掉队,像是命运和她们恶作剧。
总部的文工团,参加一个纵队的庆功大会,到各师轮流演《血泪仇》。前天才搭好台子,突然通知演出撤销了,要宣传队当晚跟随该师一同转移。在借的服装中,有一件褂子是从十里外一个村带来的。分队长周忆严就命令高柿儿和俞洁去送还,以为这时刚开午饭,相隔只十里地。决不会影响晚上行动。俞洁、高柿儿才走了半个时辰,又来了道紧急命令,叫部队立即出发,目的地是四十里外的燕子崖。周忆严把行军路线和通知,交给房东军属大爷就随队出发了。俞洁和高柿儿送衣服回来,一见通知马上追赶。天黑到了燕子崖,只见周忆严一个人在村外等候。队伍在这里打了个尖,又继续前进了。团长告诉周忆严前进方向是滕县城东一带,要她带领俞洁、高柿儿随后赶到。临出发前,师首长在队前作了攻打滕县的战斗动员。既然要攻坚,当然一两天内不会离开滕县周围,滕县距燕子崖不过九十里地,加加劲一天就能赶到。所以团长还说,一方面要加紧追赶,另一方面也要适当照顾体力。都是女同志,俞洁新参军不久,小高还是个孩子,只要能安全到达就算完成任务,时间倒并不一定非卡在一天之内不可。
在燕子崖老乡家吃完饭刚交初更时分,俞清二人已走了六十余里,忆严不好动员她们再接着走,决定宿营一夜。第二天一早下起雨来。上午精力足,路也还没湿透,速度还可以。到中午左右已走了三十余里,到了沂蒙山南麓。这时就听见了滕县方向间雷似的炮声。三个人又是兴奋,又是着急,随便从干粮袋里抓点煎饼渣吃,就着山泉舀了缸子水喝,又继续赶路。
进入鲁南平原,路上的石头少了,脚下困难可多了。先是不断地滑倒,随着就鞋上的泥越粘越重,走几步就粘上一大团,足有四五斤重,不甩掉迈不动腿,总甩就累得浑身酸疼。小河也多,蹚过一道又一道,刚穿上鞋又要脱。忆严和小高是有过锻炼的,索性把鞋洗净别在皮带上,赤着脚前进;俞洁试了试,不行,每走一步都被硌得一咧嘴,便用纱布条把鞋紧紧地绑在脚上。反正已经湿透了,过河也就不再脱呀穿的找麻烦。三个人连跌带滚走了足有两三个钟头,回头一望,都泄了气,她们喝水的山泉旁有棵小槐树,这时还枝枝权权看得很清楚。
又走了一个时辰,看看天黑了,雨还不停,再望身后的山还是那么近。忆严想天黑之后更不好走,都筋疲力尽了,不如早些休息,明天一鼓作气赶上去。这一带是敌占区,贸然进村不安全,就投到路边这座破庙里来。
大殿地上燃着的木柴还没烧尽,不用说前边的部队在这烧饭来着。她们跪在地上吹了几口,借着火苗的光亮看看四面,见神案两边还扔着些烂谷草、断林秸。周忆严就催着那两人续上柴禾烤衣服,自己点了个草把,把整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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