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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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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来自常熟乡下贩蚕豆的农夫,只不过腰里少系了一条土布围裙而已。但如果你因

此真的以为他们愚笨憨直,而在与他们办交涉中放松了应有的戒备,那最后吃亏的

就准是您老兄自己了。要知道这几个人无一不是办事的行家里手,而且个个都是强

手,硬手,也就是说个个都极顽固。死心眼。

他们一律都五十五岁。都是经老先生当年从老家带到上海来的。是他多年来的

亲信和最得力的助手。应该说也是他留给易门的一笔最重要的“遗产”。忆萱给他

们每人上了一杯龙井,并吩咐娘姨用一只带棉套子的大钢精锅,到“大世界”跟前

那爿“小绍兴”鸡粥摊头上去买鸡粥。这六位本家兄弟就喜欢吃这位“小绍兴”做

的鸡粥。打发娘姨去买鸡粥,她自己则赶往云南路“老正兴”买两斤“白斩”两斤

“口条”两斤“干煸”两斤“卤烧”。再一人两斤花雕。这就是他们兄弟七人吃得

蛮开心的一顿中饭了。历来如此。

但是今朝这顿中饭,他们会吃得开心吗?

出门时,她有点头晕。

六个本家兄弟吃过鸡粥,接过忆萱递过来的热毛巾把,适适意意地揩了把热水

脸。片刻功夫,房间里响起一阵嘶嘶啦啦用力嘬牙花的声音。这是各位继揩脸之后

又在清理牙缝。尔后便此起彼伏地咳嗽。端起茶碗咕噜噜嗽口,纷纷对着硬木茶几

跟前那只高脚铜痰盂罐弯下腰,哗啦啦吐掉;再用热毛巾把揩干净嘴角,这才真正

安静下来。但依然谁也不看谁,只是低头不响。

“吃好了(口伐)?”经易门手里捏着那块白手绢。今天他额角头上真出汗了。

“吃好了吃好了。吃得老适意的。”六位异口同声。但接着仍然是沉默。几乎

又沉默了两三支烟的工夫。六个人像六根黑柱子似地戳在仿古的硬木椅子上。其间

其中的某一位好像是要说点什么,但在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闭上了嘴低下了头。

为啥只是闷头吃茶,一句话都不讲?忆萱一直在隔壁房间里听着。手里捏牢一

根绣花针。透不过气。忍不住要叫的时候,就戳自己一针。难道这几位本家兄弟也

都是势利眼,看到大势已去,便顾不得易门,只知噤口自保?!

几位本家兄弟为啥不开口?当然是怕。怕啥?怕两个人。第一,当然是怕三先

生这位新执政。万一自己把不牢分寸,今朝在易门面前哪句话没说得当,传到三先

生耳朵里,被敲掉饭碗头。五十五岁了嘛,最怕就是突然被人敲掉饭碗,失去养老

的保障。再下来,他们怕眼前这位比他们年轻得多的“大兄弟”经易门。经易门多

疑。你一句话讲错,一笔账做错,他会追问十个二十个为什么。他会排列出二十种

可能,二十个理由,来追究你为什么要做错。等他把每一种可能、每一个理由都排

除了,他才会重新把应有的信任赋予你。在这样的折磨下,即便到最后,他宣布你

清白,你也不怎么相信自己是真清白的了。你从此以后会十分地小心,总觉得这世

界上最不可信任的就是你自己。他倒不是存心要折磨你。在没有排除各种可能性之

前,你可以看到,他也非常紧张、非常不安,有时他内心的苦痛甚至更甚于你。他

同样不容许自己出错。你是他安排(接纳)到谭家门里来的。他历来认为,你的错

就是他的错。他的痛苦。前年,这六位本家兄弟中的一位介绍一个年轻的亲戚到账

房间当练习生。有人告发这年轻人,早上拎着几只热水瓶到茶炉间里去泡开水,曾

多次无缘无故地跟三小姐房里那位也是来泡开水的小大姐搭讪。吃她“豆腐”。想

帮她拿热水瓶。问她脚上那双新袜子多少钞票买的啥地方买的。怎么会那么好看。

能不能抬起脚来让他再仔细看一看。吓得这位小大姐把手里三只热水瓶和茶炉间墙

脚跟前一排八只正在偎中药的小泥风炉统统打碎。就为这么件事,经易门派人一直

查了这个年轻人整整九个月。甚至查出这个小伙子的母亲年轻时在崇明南门港小学

教书,曾跟一个大龄男生之间也有过的那么一点“传闻”。这位母亲要比那个男学

生大十多岁。得知经先生要派人去崇明调查此事,年轻人哭着跪倒在经易门面前,

求经先生不要派人到南门港去。南门港泷共就屁股爿大那点地方,当年的情况是,

上海飞过去一只苍蝇也会引起一阵轰动,不要说突然间去几位头戴礼帽、身穿制服、

挟着皮包、操一口洋泾浜官话、一张嘴就是:“怎么回子事啊?你们都给我讲讲清

楚”的谭家专查人员。这样一来,他母亲就没办法在南门港再待下去了。小伙子愿

意交代自己跟那位小大姐“不清不白”的全部“罪行”,包括他母亲年轻时的“风

流孽债”。侬怎么处罚我都可以,只求经先生给我姆妈留一点面子留一条活路。经

易门不答应。他激动。他面色灰白,无法按捺。他一次又一次拿出白手绢来揩汗。

他劝诫这位年轻人不要多虑。有事就要查清。查清了,就好了。含含糊糊过日子,

精神负担更重。更难过。我并没有歪心。只是要查查清楚而已。这样,侬放心,我

放心,大家都放心。于是专查人员出发。于是第二天传过来消息:当天夜里,那位

母亲就把自己吊死在南门港售票处的小阁楼上。那个练习生得知此消息的一个小时

后,便在离闸北旱桥三十七米远的地方忿然卧轨自杀。当然,这些年,在经易门手

下做事的人,自杀的并不多,总的平均数是两年一个,或三年两个。比较多的,只

是受不了他的那种严格,被送到上海精神病防治所看门诊。一部红车子把你送进大

红的铁门或木门里,三个或四个穿灰蓝色短打衣裤的男护士把你套进一件灰色的麻

布紧身衣里,手和脚立即被真牛皮做的皮带收紧。这种皮带特别宽。每一个人只要

被它们收紧过一次,就会对它们的柔韧和油腻、紧迫和坚定执著产生终生难忘的印

象。(仔细闻,你还能在它身上闻到各式各样的人味和千篇一律的牛味。)而经易

门自己的面色也因此越来越灰白,灰黑。

六位本家兄弟小心谨慎、兜着大圈子、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他们后来才得知

那天经易门请他们来是要他们帮他寻找三先生这么“记恨”他的原因。忆萱最害怕

他们把原因找到她儿子头上。但这六位本家兄弟经过一番艰难的长考和试探,最后

偏偏把原因找到经十六头上去了。他们认为,三先生之所以不再信用经家人,原因

就这么一条:经易门惟一的儿子不聪明,太没有灵气。他们扳着手指头说道,我们

也要为谭家想想,假使经家的下一代这么不争气,将来根本不可能接替经易门来管

理宏大繁复的谭家,谭宗三当然得从现在起,就把谭家的管理权从经家人手里一点

一点地撤出来。没有远虑者,必有近忧啊!

说得有理。有理。

实际上赵忆萱自己也相信这一点。儿子经十六的确没有他父亲、祖父和爷爷的

那种精明气能干气。每每想到自己既没能为易门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儿,又没能生

一个能像他父亲那样精明强干的儿子,最终又影响(摧毁)了经家在谭家的地位,

前程,她心里的确就跟刀搅的一样。的确愧疚至极。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让出位

置来。带着儿子,走开。她觉得,经易门要她走是应该的。她应该为后人为新人腾

出位置。虽然她不舍得走。她喜欢这幢老式的外国小洋楼。她喜欢这里的潮湿阴暗

幽静,还有那绝对的宽敞。她喜欢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来揩拭。每天都揩一遍。耐心

地用蔑片或竹签细细刮去任何一个凹裆里的油腻浮灰。每三天把所有的桌布统统换

洗一遍。她喜欢穿件宽宽松松的淡花印花布衣裳,一个人在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楼

里慢慢地走来走去。或者坐一个钟头。两个钟头。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家。每每想

到这一点,她心里对经易门总有说不尽的感激。总有说不出的温暖。总想哭。实际

上她也总是要让自己慢慢地感动一番,慢慢地流一会儿眼泪。再痛痛快快地抽两支

骆驼牌香烟。老惬意的。老轻松的。尔后,自嘲地笑笑,长出一口气,站起来督促

娘姨去做晚饭。

割断这一切,当然会十分艰难。但为了报答经家,报答易门,我可以付出任何

代价。我又黑又瘦。我能做到这一点。不让经易门为难。应该说,即便这时候她还

没有想到要自杀。不。不。不。她带儿子去找日本人阿部租房子,就证明她还是下

决心要好好活下去的。

最后希望的绝灭是在那天的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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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易门喜欢下宁波菜馆,喜欢吃白煮蹄膀。雪菜蟮段。苔菜拖黄鱼。柱候大肠

羹和芋艿泡饭。最后再来一客家乡炒年糕。四只宁波汤团。

49

但,万万没有想到,中午时分,从“豫丰楼”里传出一种说法:谭雪俦先生之

所以便血不止,完全是因为经易门所致。

这,完全是“莫须有”嘛!完全是“风波亭”嘛!完全是新一轮的“朱皇帝”

冤杀新一轮的“李善长”嘛!(明初,朱元湾登基当了皇上,便开始大兴冤狱诛杀

功臣,仅“李善长”一案,被诛连处死的就达三万余人。)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

无词嘛!看来这世道真的没有公理可讲了。公理不存,又逞论人心?!哦,星移斗

转,不见血溅黄道;苍狗白云,俱是鸡肋伯伦。去也罢,留也罢,活也罢,死也罢,

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哦,鲜血啊,你哀哀地流。悉悉地流。你流得汩汩。渗透蔑席

棕垫。渗透楼板渗透谭家花园这一块由二百万年前九江三河簇拥下的泥沙堆叠成的

冲积扇平板。还有那干草。虫蚁。船板。盐缸。日曼和麦芽糖。

这时,忆萱才开始想到一个字:“死”。

吃过中午饭,律师受经易门之托,来跟她谈离婚条件。她说我只想再跟易门最

后长谈一次。别的,一无所求。只要他愿意再跟我见一面,再谈一次,我马上在离

婚书上签字。

经易门同意见面,但得附加一个条件:谈话时,必须要请谭家人到场。他一定

要让谭家人亲眼看一看,不管到什么地步,他经易门都不会背着谭家人去做任何对

不起谭家的事情,他更没有在背后怂恿这位赵忆萱去大闹崇善里。这一点必须要在

谭家人面前讲清,分明。

她咬牙同意了他这个条件。她想,谭家人到场也好。这样,说不定我还可以当

面为经易门向谭先生说说情……一想到他们经家人今朝居然也会产生这种去留问题,

她心里就泛起一阵酸酸涩涩的绞痛(一直到这一刻,她还把自己看作是“经家人”)。

但到约定的那一刻,经易门却又不来见面。因为谭家的老太太们突然也得到消息,

得知三姨太四姨太趁谭先生病危,跟黄克莹、还跟别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在一

道,要合伙做啥生意。老太太们马上去报告老老太太们。都急得不得了。谭家还没

有沦落到连两个姨太太都养不活、非要靠她们自己出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特别

是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道)赚饭钱的地步。真是一点面子都不要了。自己

的面子不要,连谭家的面于也不要了!谭家前世作了什么孽啊,居然讨进这种样的

女人?!老太太们恨不得马上冲进这两个女人房间里去好好教训她两一顿。但老老

太太们明白,她们老了,别说是动手,就是动嘴,她们中也没一个说得过那两个年

轻的姨太太。冲进去,很可能被说瘪了出来。灰溜溜没个下场。于是想来想去,还

是觉得只有让经易门去办这桩事体最放心。经易门当然不会推辞。此刻,能得到老

太太们的信任,他万分感动。使他对经家的前途又有了一点信心。更加觉得不能轻

易地放过了大闹崇善里的赵忆萱。他再次从箱子里翻出那一套纯毛藏青制服。强打

精神,多吃半碗鸡粥,通知赵忆萱,见不见面已无关紧要。赶快在离婚书上签字。

有啥话,签了字再讲。尔后,就急急忙忙乘车去找许家两姐妹。赵忆萱那天只好独

自坐在约定的那个小花园尽头,一家扬州菜馆两羊居雅座间里。这里“盘樽清洁,

座头雅致。夹道榆柳,春藏莺簧,夏发蝉噪,秋冬寒鸦数点,不乏胜景几何……”

默默望着窗外被几十年后的上海人称作浙江路九江路的繁华喧嚣地段。虽然又黑又

瘦的经易门这一刻心里再次燃起了希望之光,但这个同样又黑又瘦的女人此刻却觉

得经家气数已尽,她赵忆萱也走到尽头了,再活下去,真没有一点意思了。

默坐了两个小时,她向店家要来文房四宝,想给易门留几句最后的话。在细细

地舐饱舐匀了那支特制“湖江一品”狼毫笔尖之后,却又久久落不下笔去。是啊。

还写什么呢?还有什么可写呢?做了这么多年的经夫人,她居然想不起一点自己到

底做过点啥。讲过点啥。霎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晕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一

片灰蒙蒙。雾沌沌。想呕。再想,还有儿子……这便是我唯一的了?儿子怎么办?

经易门不喜欢这个儿子。曾多次把儿子送回乡下老家。儿子的确不太争气,长得呆

里呆气,从小就只对各种各样的旧货感兴趣;只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旧货,只喜欢

坐在一丛丛碧绿生青的麦田里看一只只金龟虫。发呆。随便怎么劝,怎么打,也改

不过来。为儿子的这点怪毛病,忆萱背地里不知落过多少眼泪。为此,经易门一直

把他放在苏北乡下的一个亲戚家寄养。但以后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就此做一辈子乡

下小孩啊。

阿部……她忽然想到这个个子不算矮的东洋人。想到那天,他注视自己、注视

十六时那眼神里叫人难堪的炽烈和专注。把儿子托付给他。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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