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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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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原谅我吗?”捧着他的脑袋望着他。

“淫妇!贱价的狗!不要脸的!吻着我也一样吻着别人!和我一同地睡在这张床上,说着要销溶我的心的,温柔的话,就在这张床上,你又在别人的耳朵旁边说着‘拥抱我吧’的话!畜生!淫贱的畜生!”

“原谅我啊!原谅我啊!”

他不作声。

过了一回,他叹息了一下,把她放在床上:

“如果你肯讲真话,我为什么不原谅你呢?现代人的血液里边,不会有多少原始人的嫉妒的血轮的遗留的。可是,对于我,欺骗是比失节更不可忍耐啊,琉璃子!”

(生理的失节给我的不过是浅薄的妒忌,可是灵魂的失节,琉璃子啊,是会使我变成游魂的。保持着你给我的记忆中的印象吧!你是应该以我所想象,我所知道,我所认识的琉璃子的姿态生存着!别让我知道你的灵魂的不洁,和你的灵魂的卑鄙吧!)

“请原谅我吧,那是在一个酒醉的晚上,醉得我弯了腿走路的一个晚上,他送我回来,就做了我的情夫。”

“以后呢?”

“以后因为已经失了节,也就没有法子了,而且他时常送钱给我,——为着生活呢?”

“那么你一点不爱他吗?”

“一点不爱他!”

“一点不爱他——”

(欺骗着他为了他送她钱用。为了我也送她钱用,她也欺骗着我,直到今天。为了生活,她出卖灵魂的崇高性,灵魂的信实;为了生活,她欺骗我;为了生活,她欺骗一个有着诚挚的心脏的男子。在我记忆里边洁净的琉璃子原来是我的错觉一那么地卑污的,世俗的人……)

“——琉璃子!”他绝望地喊。

“你别扔了我!你不能离开我的,我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你啊!”萎谢的声音。

“我答应你。”

她把那只皮制的烟盒恨恨地扔到窗外,把嘴凑到他的嘴上,嘴角透出笑意来,笑意里边重又闪着中命的光泽。

“顽皮的!”在她的嘴上他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静静地听着我的自白,装作一个我的了解者,是为了生活:她现在那么吻着我,也是为了生活。她的辽远的恋情和辽远的愁思和蔚蓝的心脏原来只是一种商标,为了生活获得的方便的商标。而她是那么地欺骗了我,在我前面,和在别人前面一样地矫装着……)

“为什么不替我脱Pyiama呢?”发腻的声音。

于是他嘻嘻地笑着,老练地给她脱了Pyiama,脱了Corset。

(她说深深地爱着我,现在那么说,从前也那么说,丽娜,蓉珠,月舫,Anna,丽琼,许多人全那么说过,可是她们真的恋过我吗?如果没恋过我,她们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为什么要欺骗我呢?没有欺骗,人生就不能存在吗?欺骗!什么都是欺骗!友谊,恋情,艺术,文明,……一切粗浮的和精细的,拙劣的和深奥的欺骗。每个人欺骗着自己,欺骗着别人……)

在他的脸下有着发光的眼珠子和发光的牙齿,而琉璃子的手臂又倔强地缠住了他的腰肢;他轻轻地说:“小淫妇!”嘻嘻地笑着。

(……还说我了解自己,也了解别人。这就是文化,就是人类,就是宇宙!每个人都把自己放在最前面,放在一切前面。我爱琉璃子,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她,她也为她自己而出卖我对她的忠诚。一个人和我交朋友是为了他喜欢和我交朋友,而不是为了我喜欢跟他交朋友。读者为了要娱乐他们自己,为了要在你作品里边找出他们自己喜欢,他们自己需要的东西来读我的书。每个人都根据了自己的见解去分析一件事,去观察一个人,去批评一个人。一个人所以能同情一个死了父亲的孤儿,一个失了恋的人,就因为他自己也许会失去父亲,失去恋人。为什么人类中间充满了自私?)

“你脊梁上面全是汗,留心着了凉,”琉璃子把棉被拉到他肩头上面,枕着他的手臂睡了。

他在闭上了眼皮的琉璃子的林擒色的脸上吻了几下,又接下去想:

(要人家不自私,那不是我的自私吗?哪里才有不自私的,真的人类呢?只有母亲是不自私的,伟大的母亲啊!回家去吧!家园里该有了新鲜的竹笋了吧?家园里的阳光是亲切的,家园里的菊花是有着家乡的泥土味的,家园里的风也是秋空那么爽朗的。而且家园里还有着静止的空气和沉默的时间啊!)

琉璃子已经睡熟在他身旁。

他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走下床来,抚着发热的脑门,一个病了的老人似的,低着脑袋走了出去,走过一条条黎明的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整理了一下箱子,便匆匆地去赶八点四十分的特快通车。



病后的潘鹤龄先生,每天五点钟便起身,往田里去溜跶溜跶,也帮着耙几块土,坐到树根下跟老实的庄稼人谈谈话。在这些贫苦的,只求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的,穿着褴褛的蓝褂的人们中间发现了颗颗真实的心,真的人类。他们辛苦地耕种着,他们都情愿使自己吃苦,而让他们的父母妻子们幸福;他们的妻子偷了人,他们会野兽似的拿了耙把她砍成五六段,可是自己偷了别人的妻子,也从不抵赖,从不摆出感伤的脸来。是的,人性是在他们里边。看吧!

有一天,有离开他家半里地儿的一座村里的稻草堆烧了起来。许多赤脚的人从四面的田野跑过去,挑着一担担的水。他沿着河边的小河走去,走到那边,只见好儿间屋子已经烧了火了。一个年轻的庄稼人,有着一颗蒙古人的圆脑袋的,急急地跑了来:

“我的妈呢!她病在床上啊!”

“谁敢进去背她出来呢?”

他不说话,看了看火势,便想扑进去,却给他的妻子拦住了:

“扑进去不是一同死在里边吗?”

他推开了她:

“不会的!就是死在一起,我是吃她的奶子吃大了的。”

便扑了进去。跟在他后边,牵着他的衣襟,她也扑进去了。

在旁边瞧着的潘鹤龄先生摆了摆手,流下眼泪来。

那晚上,望着帐顶,他失眠了。他想:为什么那些过着原始生活的人们有着那么纯厚的感情呢?他们有恨,他们有爱,有同情,一些真的恨,真的爱,真的同情。他们的人性是象酒那么浓烈的,可是却过着牛马似的生活啊!为什么那样的人倒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而一些狡猾的,伪善的人却有着一切生活上的奢侈和舒适?在这样的,具有真的人性的真的人类的社会中间不会有欺骗,有偏见,有隔膜了吧?为那些人努力也是值得的吧?

忽然,他对于十月革命,神往起来。

家园里半个月的培养,在他的脸上消失了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在他嘴上消失了Traumeri,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在记忆上消失了辽远的恋情,辽远的愁思。在精神上和生理上,他变成了健康的人。

所以:——

“生儿子有什么用呢?每年不寄钱回来,还从家里拿出去用,害了病倒知道回到家里来的。”

“当初原希望他好好儿的成家立业,不料他现在连媳妇也不肯好好儿的娶一个。”

“还是把培植他的那些钱,那些心血放在银行里边,到今天倒也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了。”

“可不是么?”

“这应该你做母亲的跟他说的,我们全老了,做不动了,他也该好好儿的拿定心做人了。”

那天晚上听见他父亲和母亲的那番对话,第二天早上就:

“在我们这社会里,父亲和母亲原是把子女当摇钱树的。”那么地想了一下,便收拾了行李,坚决地走了。



上个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二十七八岁,眼里暴着许多红筋的人冲了进来,把张着嘴正睡得香甜的潘鹤龄先生推了几下道:

“一点多了,还不起来?”

揉着眼皮的潘鹤龄先生瞧了他半天,才睁开眼来问:

“乍么了?”

“斗争已经发动了,很顺利。你也睡够了,快去吧,那边只有老汪和老孙在那儿。”

潘鹤龄先生挣扎着爬起来,把放在椅子上面的模袍披上了,问:“现在几点钟了?”

“一点多了,这次群众的斗争情绪很高,好好儿的干下去吧。我三晚没睡了,让我在你床上睡一回吧。”那人一面脱衣服,一面打着呵欠躺下去:“他们雇了好多流氓预备来打工会,我们纠察队已经组织起来了,你去想法子把机关护卫,一……”说着已经打起鼾来。

潘鹤龄先生抹着眼走到街上,嘻嘻地笑着坐到电车里边,想到广大的群众在那儿指挥,想到他是被几万有人性的人爱戴着,连脚尖也愉快起来。

(许多许多的工厂张着大口,从烟囱里吐着气,肚子里边巨大的机器骚动着,每天早上把几万个人吞进去……

我说:“把机器关了!”

几万个人全把机器关了。

我说:“跑出工厂外面来!”

几万个行全冲了出来。

于是几方里里边的工厂全死了。

于是有一天,来了许多警察,抓住了他的领子,给他上了镣铐。他要坦然地跟了他们去。数不清的会跟在他后边:

“潘鹤龄万岁!”

他们会那么地喊着,他们会从他们简单的心里边流出泪来,为了他,为了他……)

他跳下了电车,走进了一条肮脏的胡同,在第五十四家挂着孩子的屎布的门口跨了进去。屋子里挤了很多人,老汪正在那儿忙着写第二十三队纠察员名单,还有几个在写标语,一个夜校里的学生也扛了枝大笔伸长着手在一张白纸上面画着蝌蚪那么的字:

“必然反对妥协路线!”

一个腿里插了把尖刀的大汉坐在一堆斧子旁边。自由自在地唱《泗洲调》。老孙正在那儿抽着烟,苦思着《告各界人士书》,瞧见他进来,连忙招呼他过去:

“我们来商量一下吧,我脑子混乱得很。”

他刚坐下去看他的写了一半的《告各界人十书》。猛的外面乱杂的喊起打来。他抬起脑袋来问“是什么事”时,唱《泗洲调》的那个大汉已经拾了把斧子跳了出去。

“不相干的,多半是他们雇用的突击队来捣毁我们的工会吧。我已经布置下十五个护卫了。”老孙那么地说了,便和他一同跑到门外去瞧。

胡同口那儿有七八十人,全拿了家伙在乱杂杂地拥进来,这边的护卫已经统打翻在地上了。

“不行,我们还是拿了文件往别处避一下吧。”

两个人刚想跑进来,却见每一间屋子里边全乱杂杂地跑出许多人来,有拾着竹扫帚的小媳妇子,拿着火钳的老太婆儿,高高地举着门闩的年轻人。一大堆小孩子也捧了大石头跑过去,还有个老头儿拿着烟管,把铜烟斗冲在前面,喘吁吁地骂:

“揍这伙小子!”

一面儿便和拥进来的人揪打在一起了。

潘鹤龄先生忍着眼泪着:

“群众的热情真是可以感谢的。”



第四天晚上十二点钟。

“开门!”

潘鹤龄先生朦朦胧胧地问道:

“谁呀?”

越加捶得急了:“快开门!”

开了门只见站在门外的是两个警察,一个便衣的,和那天来拖他起身的,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人。

“是他吗?”那个便衣的指着他问那人。

他心里想:“是来抓我的吗?为什么只两个警察。完全不像抓个要犯的模样。”

那人苍白着脸道:“是他。”

“值价些,跟我们走吧。”便衣的毫不在乎地说。

他急急地扣上了钮子,把两只手伸了出来:

“上铐吗?”

“不用了!”

“他们以为我是那么容易捉的人!”微微地感着侮辱;跟着他们走到门外,门外停着辆汽车,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冷清地跨上了汽车。

(捉一个人是那么平常的事吗?手铐也不上,只有两个警察,捉一个区委?如果白天到工会来捉我,该是多么诗的场面啊!上了手铐,十二个警察,枪全上了刺刀,便衣侦探们全穿了钢马甲,许多人瞧见我跨上汽车,和这无耻的叛逆者一同地,我坐在他对面,我看着他,他惭愧地低下脑袋去……)

他抬起脑袋来,凛然地望着对面的叛逆者,那人也抬起脑袋来,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他。

(还不惭愧得低下脑袋去吗?还那么坦然地望着我吗?无耻的叛逆者!你动摇了,你屈服了,你无耻地投降了,你知道吗?你是不能那么坦然地坐在我对面,望着我的。你应该红着脸,一个死囚似地在我前面忏悔的,而且不许高声地忏悔,应该像一个口吃人一样,在我前面,瑟缩地说着忏悔的话!你知道吗,无耻的叛徒?因为你出卖了组织,出卖了朋友,出卖了三万五千人的权利;因为你辜负了三万五千人的信托,三万五千人的热情。这是一种罪恶,你知道吗?你还那么坦然地看着我?我,三万五千人会为了我的被捕而从心里流出眼泪来,出狱的时候,三万五千人会为了我的释放而从心里流出眼泪来,他们会放着爆竹接我回去,而你,你是会受到他们的唾骂,他们的轻视的!只有群众是忠实的!不会动摇的,他们知道谁是谁,他们会感激,会报答于他们有恩的人,也会攻击他们的叛逆者。瞧瞧那天突击队冲进来时的场面吧!)

汽车停了。他走了下来,跟他们走进一座屋子里边。他听到皮鞭抽到肉上爽辣的声音,听到喊妈的声音,也听到一个隐约的,咬住了牙齿的,沉着的哼唧声。他也咬住了牙齿,想:

“好吧!群众会知道我的。”

坦然地走进了他的牢房。



半年后,跛了左腿,有了一个光脑袋的潘鹤龄先生走进了一间一楼一底的屋子,悄悄地踮着脚尖走上了扶梯,在亭子间门口悄没声的听了一回,猛的推开了门,跳了进去嚷道:

“我回来了!”

里边坐着的五个人全给吓得跳了起来,看见是他,全摆着诧异的脸色问道:

“你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

他们听了这话,全不作声,静静地坐了下去。

(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呢?)

“我还是我,不过跛了一只脚罢咧。”

还是不作声,静静地望着他,望了半天,里边的一个说道:“那么你投降了,无耻地投降了!”

他差一点跳了起来:

“你们居然这么怀疑着我吗?”

“是投降了,也不必抵赖;策略上你的投降于组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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