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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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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差一点跳了起来:

“你们居然这么怀疑着我吗?”

“是投降了,也不必抵赖;策略上你的投降于组织是有利的,只要你现在再回到组织里来,忠实于组织……”

他跳起来。

(算了!算了!可是群众会知道的!群众不会忘记了我的!)

一句话也不说地跑了出来,跳上了电车。

(试一试吧,你们可以怀疑我,群众不会怀疑我的。群众知道谁是谁!群众不会抛弃我的。)

下了电车,他急急地走着,走到从前每天去的那条胡同里边,脑袋上面还是挂满了屎布,墙根那儿还是焦黄的尿迹,墙上还是画满了乌龟,许多人还是乱杂杂地不知在做些什么。他向每一个人笑着。

(我回来了,你们知道吗?我回来了,回到你们这里来了!)

可是没一个人理他,没一个人招呼他,就像不认识他似的。他走到他从前时常去的一个人的家里,坦然地跑了进去,只有一个小媳妇子在那儿倒搂着一个孩子给抹屎,见他进去,抬起脑袋来道:

“你找谁?”

“对不起,我走错了。”颓然地退了出来。

他走着走着,跛着一条腿,和一个光脑袋一同地,茫然地望着天。他想:

“这是什么呢?这些,那些,全是什么呢?全是什么意思呢?”

对面来了荣哲人先生,瞧见了他,一把拖住了他:“你吗?你在干什么?半年没瞧见你,文章也不写,人也找不到,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望着他,一个白痴似的,嘻嘻地笑了起来。

 圣处女的感情

白鸽,驼了钟声和崇高的晴空,在教堂的红色的尖塔上面行着,休息日的晨祷就要开始了。

低下了头,跟在姆姆的后边,眼皮给大风琴染上了宗教感,践在滤过了五色玻璃洒到地上来的静穆的阳光上面,安详地走进了教堂的陶茜和玛丽,是静谧,纯洁,到像在银架上燃烧着的白色的小蜡烛。

她们是圣玛利亚的女儿,在她们的胸前挂了镶着金十字架的项链,她们的额上都曾在出生时受清凉的圣水洗过,她们有一颗血色的心脏,她们一同地披着童贞女的长发坐在草地上读《大仲马的传奇》,她们每天早上站在姆姆面前请早安,让姆姆按着她们的头慈蔼地叫她们亲爱的小宝贝,每天晚上跪在基督的磁像前面,穿了白纱的睡衣,为她们的姆姆祈福,为她们的父亲和母亲祈福,为世上的受难者祈福,而每星期日,她们跟着姆姆到大学教堂里来,低声地唱着福音。

现在,她们也正在用她们的朴素的,没有技巧的眼看着坛上的基督,在白色的心脏里歌唱着。

可是唱了福音,坐下来听有着长发的老牧师讲《马太传》第八章的时候,她们的安详的灵魂荡漾起来了。

在她们面前第三排左方第五只座位上的一个青年回过头来看了她们两个人。他是有着那么明朗的前额,那么光洁的下巴和润泽的脸,他的头发在右边的头上那么滑稽地鬈曲着,他的眼显示他是一个聪明而温柔的人,像她们的父亲,也像基督,而且他的嘴是那么地笑着呵!

他时常回过头来看她们。

做完了祈祷,走出教堂来的时候,他走在她们面前,站在大理石的庭柱旁边又看了她们。

于是,她们的脸越加静谧起来,纯洁起来,像她们的姆姆一样,缓慢地走下白色的步阶。

他在她们后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里的一节:

Thouhastravishedmyheart,mysister,mysponse

Thouhastavishedmyheart

Withoneofthineeyes

withonechainofthyneck。

从白色的心脏里边,她们温婉地笑了。

她们的对话的音乐柔和地在白色的窗纱边弥漫着。

窗外的平原上,铺着广阔的麦田,和那面那所大学的红色的建筑,秋天下午的太阳光那么爽朗地泛滥在地平线上面,远处的花圃的暖室的玻璃屋顶也高兴地闪耀起来了。

“他们那面,星期日下午可是和我们一样地坐在窗前望着我们这边呢?”

“我们是每星期日下午坐在窗前看着他们那边的。”

“今天的晨祷真是很可爱的。”

“陶茜,今天那个青年看你呢!”

“不是的,是看了你呵!”

“他的气概像达达安。”

“可是,他比达达安年轻多了。达达安一定是有胡髭的人。”

“那还用说,达达安一定没他那么好看。”

“你想一想,他的前额多明朗!”

“他一定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而且也是很温柔,脾气很好的人——你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珠子!”

“他的下巴那儿一点胡髭也没有!”

“那里没有?你没有看清楚,我看仔细他是有一点的。”

“恐怕也像哥那么的,没有胡髭,天天刮,刮出来的吧?”

“也许是吧。他那样的人是不会有胡髭的。”

“他右边的头发是鬈曲的,而且鬈曲得那么滑稽!”

“他的嘴才是顶可爱呢,像父亲那么地笑着!”

“而且他的领带也打得好。”

“你想一想他的衣服的样子多好!”

“他走路的姿势使我想起诺伐罗。”

“你说我们应该叫他什么呢?”

“BeauStranger”

“我也那么想呢!”

一同地笑了起来。

“可是他看了你呢!”

“他也看了你呢!”

一同地沉戳了。

可是那爽朗的太阳光都在她们的心脏里边照耀起来。

“呵!”

“呵!”

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在她们耳朵旁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

第二天早上,她们刚坐在床上,两只手安静地合着,看着自己的手指,为了一夜甜着的睡眠感谢着上帝的时候,一个用男子的次中音唱的歌声,清澈地在围墙外面飘起来,在嗒嗒的马蹄声里边,在温暖的早晨里边。

“玛丽!”

“是他的声音呢,陶茜。”

那芳菲的,九月的歌声和马蹄一同地在寂静的原野上震荡着,在她们的灵魂上振荡着。

是在记忆上那么熟悉的声音呵!

裸了脚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窗口,看见一个穿了麻色的马裤,在晨风里飘扬着蔚蓝的衬衫的人,骑着一匹棕榈色的高大的马,在飒爽的秋的原野上缓缓地踱着。

从他的嘴唇里,高亢的调子瀑布似的,沙沙地流了出来,流向她们的窗,流向她们。

“可是他吗,玛丽?”

“是他吧,陶茜,你看一看他的肩膀,那么阔大的肩膀,一个拿宝剑的肩膀呢!”

“还有他骑在马上的姿势,一棵美丽小柏树的姿势!”

他耸了耸身子,那匹马跳过了一条小溪,在原野上面奔跑起来了。

“跳过那条小溪的时候,我真替他担心呢!”

玛丽心里边想:“应该担心的是我呢!”一面说道:“陶茜,你侮辱了他了,跳过那么窄狭的一条小溪,是用不到你替他担心的。”

“应该是你替他担心吧?”

一面想:“昨天他看了的是我,不是你,就是替他担心也是白费的吧。”

那匹马越跑越快,而他是那么英俊地挥着鞭子往马头上打去,马昂着头跳跃起来。

“呵!”

“呵!”

两个人全说不出话来了。

看了看玛丽的脸,为了她的欢喜的脸色,陶茜说道:“昨天他看了你时,可曾看见你眼角的那颗小疤吗?”

“那颗美丽的小疤,当然他一开头就注意了的。”玛丽骄傲地说。为了陶茜的得意的脸色,她又加了一句:“我为你忧虑呢,陶茜,恐怕昨夭他已经看见了你额角上那条伤痕。”

两个人全堵起了嘴。陶茜站到窗的左边,玛丽站到窗的右边。

他在一座黄石建的别墅旁边弯了个圈子,又跑回来了,跑近她们的窗前时,马忽然横走了几步,猛的站了起来,他俯着上半身,两条腿夹着马腹,拖住了马鬃,用拳头往它的脖子上澎澎地打去。

两个人全吃惊得叫了起来。

他回过头来,看了陶茜又看了玛丽。

两个人都笑了。

陶茜有一只洁白的小床,玛丽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在床上,她们有着同样的梦。

温暖的九月的夜空下,原野在澄澈的月色里边沉沉地睡着,松脂散发着芳烈的气味,在窗前有着靡芜,郁金香和丁香,在她们的心脏里边有着罗曼斯的花朵的微妙的香味,而在原野上,是有着轻捷的马蹄声。

他唱着,穿了金线制的王子的衣服,悄悄地穿过了树林,跳过了小溪,在黑暗的原野上悄悄地来了,向着她们的小巧的卧室。

从梦中,她们为了他的芳菲的歌声醒来了。

跑到窗前,摆在她们眼前是一个莲紫色的夜。

他站在马鞍上,腰旁挂了把短剑,穿了棉的披肩,拈了一朵玫瑰,那么地美丽,那么地英俊,像一个王子,完全像一个王子,或者像一个骑士。

他向她们说:“和我一同地去吧,骑在我的马上,到那边去,到快乐的王国去。那面有绯色的月,白鸽,花圃,满地都是玫瑰,那面还有莲紫色的夜,静谧的草原,玲珑的小涧,和芳菲的歌声。和我一同去吧,我的公主,我的太阳,我的小白鸽!”

于是他从藤蔓上面爬了上来,抱着她们跳下去,骑在马上悄悄地往静谧的平原中跑去。

她们有着同样的梦,因为她们是躺在床上,玛丽有一只洁白的小床,陶茜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

可是轻捷的马蹄声呢?

她们爬了起来,站到窗前。

广漠而辽阔的原野是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在黑暗里沉沉地睡着。

于是她们有了潮润的眼和黑色的心。

在静谧的午夜里,两个纯洁的圣处女,披了白纱的睡衣,在基督的像前跪了下来:

“主呵,请恕宥你的女儿,她是犯了罪,她是那么不幸,那么悲伤,主呵,请你救助你的女儿……”那么地祈祷着。

 某夫人

山本忠贞斜倚到车窗上,缓缓抽着雪前,从歪戴着的军帽的帽沿那里,透过了从磁杯里边蒸腾上来的咖啡的热气,在这边望着她。

车一开出哈尔滨车站,在铺满了皑皑白雪的平原上驰走着,天慢慢地暗下来时,他已经注意到在隔壁那间卧室里,带一点汉城口音唱着《银座行进曲》的,那个不知国籍的女人是一个很可骋傻娜宋锪耍怂睦嫌诜绯镜难樱睦淠纳?音,脚下那双名贵的缎鞋,轻捷的步趾,尤其是因为她的少妇型的,妖冶而飘逸的风姿。她老是在那里反覆地唱着同一的调子,悉悉地,象从紧闭着的嘴唇里边漏出来的。睡在床上机械地听着这充满了北国的忧郁的歌声,车顶上的电灯蚌珠似的放出光彩来时的山本忠贞完全忘了藏在帽徽里的,进攻辽东义军的军事密件,而对于隔室那位诡秘的夫人抱了满怀不可遏制的好奇心。一个娟好的独身妇人,那样的对象是不能不使哈尔滨特务机关的调查科科长山本忠贞少佐睁开一只侦察的眼和一只爱慕的眼吧。

“毒品的贩卖者么?舞女么?还是匪贼的间谍呢?”被这些问题苦恼着的山本忠贞在餐车里仔细地看了喝着咖啡的她,忽然毫无理由地高兴起来:“总之,不会是一个贞节的女子吧。”所以,推歪了军帽,摆出不修边幅的轻薄态度来。

坐在餐车里的她。穿着堇色的衫,有一条精致的鼻子和一张精致的嘴,眉毛修饰得非常纤巧,一身时髦的西欧风味一点也剖别不出究竟是哪一国人。她把香烟灰弹在餐盆里,时常把晶莹的眸子从鬓边闪到山本忠贞脸上来,碰到他的眼便低下眼皮,让长睫毛遮住柔媚的眸子的流光,把笑意约住在嘴角,温雅地拿起咖啡来的姿态简直是在跟他卖弄风情了。家眷远在东京的,过着禁欲生活的山本忠贞,只喝了半杯鸡尾酒便被桌旁的水汀烘得浑身的情欲古怪地燃烧起来。看看她在旁娉婷地走了过去,在他衣襟上留下了俱乐部香水的幽味,走到卧车里,碰地关上了门,他便似跌地闯进了她的卧室,用醉汉的声气喝道:“站起来!”

斜躺在床上她冷静地问道:“你有什么权利那样地命令我呢?”

“吹?特务机关调查科科长的山本忠贞少佐要搜查一个嫌疑犯也不行么?”

“很英俊的人为什么对于一个女子施行着那样粗鲁的仪态呢?”

“你那么漂亮的夫人不是也在做着不法的事么?”山本忠贞邪气地笑了起来。

“不法的事么?请你搜吧,随身行李都在这里。”把钥匙扔给了他,又丽丽拉拉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了。

“好本事!比我还镇静。可是你可知道山本忠贞少佐的眼是被称为显微镜的么?”一面咕哝着,一面打开了一只小提筐把一些零碎用品全倒了出来。他用把玩的态度检视着那些手套,丝袜,亵裤,睡衣,用责骂的口气调笑着道:“那样的睡衣!从浴盆里跳出来,穿着那样丝织的绣花睡衣,不怕一身的性感被水蒸气挥发到外面来么?这样珍贵的手套!连一双爱的手也铿吝到要遮蔽起来呵。呔!如果不是想怕腿部的肉来诱惑特务机关长山本忠贞少校,总不需要穿那样透明的袜吧。”挤着眼瞧了她的腿:“脚上的还是桃色的袜呢!你看不是连柔软的汗毛也看得很清楚么?可是山本忠贞少校并不是意志薄弱的家伙呵。”把亵裤拿到千里时,他已经不是在检查违禁品,却是在欣赏尖端流行物的猎奇趣味了。“也有那样瘦削的腰肢的么?把那样纠绯色的短裤穿了起来,就是印度的禁欲者也没有法子保持独身了吧!可是那只胸褡却不免大得和亵裤大不得称了吧,一个瘦削的腰肢也能承托这样丰满的胸部么?”

整个提筐全察看过了以后,索性把床下的那只大铁箱也打了开来,铁箱里边除了一双银缎鞋,一双水红的高跟鞋,全是些衣服,正在说着“衣服也留着余香呢”那样的话时,她却跳起来道:“还骚扰得不够吗?”

山本忠贞刚在搜寻不出什么违禁品,觉得没法下台,忽然看见铺在床上的毡,便抢前一步,扯开那张毡,一大包烟土在毡下赫然显现了出来:

“呔!那是什么东西!”

婉娈的,求情的笑马上在她俏丽的脸上浮现了出来,拖住他的手,显着那样柔弱迷人的样子:“是第一次,人家托我带的。总可以商量吧?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女人的。”

“可以商量,我和你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一只手抬着她的下巴,细细地看了一会道:“真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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