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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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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商量,我和你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呢?”一只手抬着她的下巴,细细地看了一会道:“真漂亮!可惜做了偷运烟土的私贩。”

她可怜得象一只绵羊:“不是私贩呀,山本忠贞少佐。”

“你还是想跟了路警去呢?还是希望做三天山本夫人?”

她做了个媚眼道:“你还叫我选择么?”

山本锁上了门,哈哈地大笑着,把手伸到她怀里去道:“让我来测量一下你的胸褡的尺寸吧。”

她低低地笑着道:“这一带很多匪贼劫车的事件,而且,你看车动摇得多利害,又没有浴室,——到长春常磨馆去住三天不是很有趣吗?”

第二天,山本少佐和他的新夫人从宪兵和警察的双重搜查网里堂皇地跑了出来,在常磨馆最上好的房间里,亲密地站在窗畔眺望着街景了。

“这里不是有着马赛克磁砖铺的浴室吗?”

山本拉拢了丝绒的窗筛,拎着水红的睡鞋和绣花睡衣,把他的新夫人抱到浴室里边,在浴缸里放满了淫逸的热水,“一定要等灯亮了才行么?”那么地说着,捉住了她,给她卸衫,她缩在他怀里嘻嘻地笑着时,外面的电话响了起来。

“讨厌!是谁打电话来呢?”跑出去,拿起了电话。

“山本么?”电话筒里嗡嗡地讲着的正是宪兵司令冈崎义一。

“冈崎么?本来预备一到就来拜访你的,想不到你已经先打电话来了。”

“你昨天不是猎获了一个新夫人么?”

“你怎么已经知道了。”

“你跟她一同在长春下车,我是不能不知道的。”

“好家伙!”

“可是朝鲜人,讲话带一点汉城口音的,身材很苗条,鼻子旁边有一颗美人痣,笑起来很迷人,走路时带一点媚态,腰肢非常细的?”

“你认识她不成?”山本惊异起来了。

“现在还在你房里吗?”

“你想来看看她么?”

“你现在马上拿手枪指住她,别让她走一步。”

“拿手枪指住她?”

“你还不知道她就是有名的女间谍MadamX么?”

电话挂断了。

“MadamX可惜现在就被发觉了,过了今天再被发觉不是很好?”说着,霍地拔出手枪来指住走到浴室门口的他的新夫人:“亲爱的,请你在那里站一回吧。”

“用什么手枪呢?旅馆不是已经受包围了么?”声色不动地靠在门上。

“MadamX真是尤物!可惜了。”

她不做声,轻轻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

五分钟后,冈崎义一指挥刀在腰间咯咯地响着,跟在十二个宪兵后面走了进来。

“MadamX久会了。”

他打开了那只小提筐,和那只大铁箱,从大铁箱里寻出那包烟上来,笑着说道:

“还是用这个笨拙的老方法么?”

抽出指挥刀从烟上的中间切下去,拿手指钳出一颗蜡丸来道:

“你还在担任传递工作么?”

他插好了指挥刀:“请你到宪兵司令部来谈谈吧。”向山本讲了一句:“对不起,请你另外再找一个吧。”带了她走了。

山本在长春住了两天,“另外再找一个,哪里再找得到那样名贵的宝物呢!”怀着这样的思想,安安静静地搭了车到沈阳,把行李放在旅馆里,去看了几个朋友,预备回来好好地睡一夜,明天上第二师团本部去把文件缴了,玩一星期便回哈尔滨去。

从朋友家里喝了点酒,回到旅馆,走进自己房里,只听得浴室里哗哗的放水声。

“见鬼么?”

刚想跑进去看时,浴室的门开了,在热腾腾的水蒸气里,亭亭地站着的,饱和了新鲜的性感的,站在瘦削的黑缎鞋上的,洁白而丰腴的裸像正是MadamX,他不由像见了狐精似的迷惑起来,半天才说出话来道: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你看,我不是刚洗了身么?冈崎怕有半年没有洗澡了,身上脏得像乞丐似的,把我的肉也弄脏咧。”

听了这样的话,山本的情欲,在车上给水汀蒸发出似的又给从浴室里喷出来的,弥漫的水蒸气毫无节制地蒸发起来了。

“脏也好,干净也好,既然回到我这里来,至少要请你做一小时山本夫人再送到宪兵本部去吧。”

野兽似的扑了过去。

从她身后闪出两个拿了四寸勃郎林式的手枪的壮汉来。山本在枪口前噤住了。

“你明白为什么我要车上勾搭你吗?难道是我会爱上一个粗俗的日本男子不成?不过是想你把烟土里边的蜡丸搜了去罢咧。不料你竟蠢到连烟上里边可以藏蜡丸的事也不知道。冈崎是比你稍为聪明一点的笨汉。他以为蜡丸里边藏的是我们的地图和我们的计划书,派了一中队去搜寻我们——明天你就会知道,你们的一中队全部覆没在我们机关枪底下了。”

山本不由咆哮起来道:“你就为了要把这些话来侮辱我才跑到这里来的么?”

“请你把声音放低一点吧,虽然是四寸的手枪,洞穿你的肢体的力量还是有的。”她拿毛巾抹着身子:“你知道我跑来干吗?你是不会知道的。我想来偷盗你的秘密文件的,想不到搜遍了全房间,还是搜不到,失望得很。现在我也不想你的秘密文件了,只想要你的帽徽做你对我的热恋的纪念品。

“呔!”山本刚一抬手,下巴给打了一拳倒在地上,给塞住了嘴,绑住了手脚。

“没用的东西!”

她把他的帽徽摘下了来交给那个壮汉道:“你们先去吧。”

那个壮汉啐了一口道:“那么没用的家伙,还费了两个人来服侍他。”笑着走了。

她从浴室里拿了一大堆衣服出来:

“你不是说把绯色的亵裤穿了起来,就是印度的禁欲者也没有法子保持独身了么?现在我就穿给你看,报答一下你的过份的称誉。”

她一面嘲笑着他,一面穿好了衣服:“莎育娜拉,特务机关调查科科长山本忠贞少佐!”走了出去,终于在房门外低低地唱起《银座行进曲》来。

 玲子

淡淡的日影斜映到窗纱上,在这样静谧的,九月的下午,我又默默地怀念着玲子了。

玲子是一个明媚的,南国的白鸽;怎样认识她的事,现在是连一点实感也没有了,可是在我毕业的那一学期,她像一颗绯色的替星似的涌现了出来,在我的干枯的生命史上,装饰了罗曼谛克的韵味,这中间的经历,甚至顶琐碎的小事,在壹?忆里边,还是很清晰地保存了的。

是一千九百二十六年吧,在英美诗的课堂上有一个年纪很小,时常穿一件蔚蓝的布旗袍的,娟丽的女生,看起来很天真,对于世事像不知道什么似的,在我们谛听长胡子的约翰生博士讲述维多利亚朝诸诗人的诗篇时,总是毫不在意地望着窗外远处校园里的喷水池在嘴边浮着爽朗的笑,这人就是玲子。

大概是对于文学的基础知识也不大具备的缘故吧,把约翰生博士指定的几篇代表作,她是完全用读《撒克逊劫后英雄略》,读《侠隐记》那样的态度来读的,所以约翰生博士叫她站起来批评了尼孙的时候,可笑而庸俗的思想就从那张雅致的小嘴里流了出来。严肃的约翰生博士便生起气来,严厉地教训了她。

“用你那样的话去称赞一代的文才,在你当作一个文学研究者是一种耻辱,在丁尼孙是一种侮辱。”

她也并不觉得难受,只是望着约翰生博士的胡子嘻嘻地笑,很明显地,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意见对于她是一种耻辱。“你是竭力称善了丁尼孙,我不是比你还过份地称誉了他么?”那样的意思是刻划在她的脸上。

“懂了么?对于丁尼孙这是一种侮辱,不可容忍的侮辱!一个人说的话应该负一点责任,不能随意指责,或是胡乱吹捧。记着,孩子,口才是银的,沉默是金的,这是一句格言。滔滔雄辩还抵不过一个有思想的哲人的微笑,何况你的胡说!”

她却出乎意外他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是的,先生,可是一定要我站起来说的不就是你么?”

这一下,约翰生博士是完全失败了。“顽皮的孩子!顽皮的孩子!”喃喃地说着,颓丧地坐了下去。

面对着那样的喜剧,我们不由全笑了起来。

下了课,在走廊里边,约翰生博士叫住了我,抚着玲子的柔顺的头发对我说道:“你找几本书给这位小妹妹念念吧,她真是什么也不懂。”

从那天起我便做了她的导师,我指定了几部罗曼主义的小说给她看,如《沙弗》,《少年维特之烦恼》一类的书,每天在上英美诗这一课以前一个钟头,我替她解释史文朋和白朗宁,在一些晴朗的下午,在校园里碰到她,便坐在日规上,找一点文学的题材跟她谈了。她是一个有着非常好的天资的人,联想力很丰富,悟性也好,如果好好的培养起来,是不难成为一个第一流的作家的。那时她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们时常在校外的煤屑路上悉悉地踏着黄昏时的紫霞,从挂在天边的夕云谈到她脚上的鞋跟,在星期六的下午,我们便骑着脚踏车,带了许多水果,糖,饼干和雪莱的抒情诗集,跑到十里路外的狩猎协会的猎场里边去辟克匿克。

猎场旁边有一道透明的溪流,岸上种着一丛杂树,我们时常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旁边坐下来,靠着褐色的树干,在婆娑的枝叶下开始我们的野餐,读我们的诗。她是不大肯静静地坐一个钟头的,碰到温暖而绮丽的好天气,她就象一只小鹿似的在那块广漠的原野上奔跑起来了。她顶喜欢用树枝去掘蚂蚁穴,蹲在地上看蚂蚁王怎样率领着一长串的人民避难。她又喜欢跑得很远,躲在树枝后面,用清脆的,银铃似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引我去找她;从辽远的天边,风飘着她的芬芳的声音,在这无际的草原上摇曳着:那样的景象将永远埋在我心里吧!

等我读倦了书,抬起头来时,就会看到她默默地坐在我身旁,衫角上沾满了蒙茸的草茨子,望着地平线上的天主教寺的白石塔和塔顶的十字架,在想着什么似的脸色,在她眼里有一点柔情,和一点愁思。我点上了烟卷,仰着头,把烟圈往飘渺的青空喷去,她便会回过头来,恨恨地说道:

“你瞧,这么好的天气!”

也许那时我是被书和烟熏陶得太利害吧,对于在她这句话里边包含着的心境是一点也没有领会到;在我的印象里边,正象约翰生博士说的,只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妹妹而已。

在暮色里并骑着脚踏车,缓缓地沿着那条朴素的乡间大路回去的时候,她就高兴起来:

“现在你总不能再看书了!”便丽丽拉拉地唱着古典的波兰舞曲,望着那条漫长的路,眼睫毛在她眼上织起了一层五月的梦,她的褐色的眸子,慢慢地暗下去,变成那么温柔的黑色,而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婉约了。

那样的黄金色的好日子散布在我的最后的一学期里,这位纯洁的圣处女也在我的培养下,慢慢地成长了起来。可是命运真是玄妙的东西,如果那时我在十八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的学说上少下些功夫,多注意点她的理性的发展,她的情绪的潜流,那么,以后她的历史便会跟现在不同,我也不会成为现在那样的一个人了吧。我所介绍给她的读物里边太偏重于罗曼主义的作品,她的感情,正和那时的年轻人一样地,畸形地发达起来,那颗刚发芽的花似的心脏已经装满了诗人气分,就是在日常的谈话里边也懦染了很浓重的抒情倾向,冢学期快完时,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女性了。我是她思想上和行动上的主宰,我是以她的保护人的态度和威严去统治了她,对于在一个从教会学校的保姆制度下解放出来,刚和异性接近的十八岁少女的,奔马似的下层感情我是完全忽略了的,直到毕业考试那几天,她忽然变态地伤感起来,兴奋起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发现蕴藏在她的纯朴的感情里边的秘密。

在举行毕业礼的前一天,我从教授们的公宴席上回来,稍会有一点酒意,一个人带着只孟特琳走到校园里,想借音乐来消遣这酒后的哀愁。

那天恰巧有着很好的下弦月,在清凉的月色里边,我们的宿舍默默地站立着,草地下铺满了树叶的阴影,银色的喷泉从池水里女神的头发上缤纷地抛散着跳跃的水珠,池旁徘徊着一些人影。是喝了太多的酒吧,对于这快要离别了的大学风景,有了依恋的游子的心。在这里不是埋葬了四年青春的岁月,埋葬了我的笑,我的悲哀么?

不会忘记这座朱漆的藏书楼里边的温煦的阳光,那些教授们的秃头,和门房的沙嗓子的!叹息着在日规上坐了下来,我听到一个柔情的声音在唱着《卡洛丽娜之月》,那怀念和思恋的调子,从静谧的夜色里边悄悄地溜了过来。

卡洛丽娜的月色铺在我们旧游地,

当蔷薇开遍在家园的时候,

玛莎,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抚摸着日规上的大理石,伤感到差一点流下泪来。这是一支古旧的小曲,而那在唱着的声音,不正是熟悉的铃子的声音么?于是我轻轻地弹着孟特琳唱起来了,向着这温柔的夜春倾吐了我的忧郁,沉醉在自己的声音里边,闭上了眼。等我唱完了那支曲子,睁开眼来的时候,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再唱一遍吧,你是唱得那么好呵!”

坐在我身旁的正是铃子,她的嘴抽搐着,她没看我,只望着远处插在天边的树丛的苍姿,她捉住我的手,她的全个身子在颤抖着,忽然,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她会一个人坐在校园里,我明白她的眼色,也明白了我自己的哀愁。我抓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脸在我的脸下面那么痛苦地苍白着,她是那么勇敢地看着我,想看到我灵魂里边去似的。她没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可是我在心里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猛的,她的脸凑了上来,用手臂拖住了我的脖子,我看见一张嘴微微地张开着在渴望着什么似的喘息着,便吻了下去。一分钟以后,她推开了我,坐在我前面用责骂似的眼光透视着我,于是,眼泪从她脸上簌簌地掉了下来。

在日规上,我们坐了一晚上,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我不等行毕业礼,便车着铺盖,行李,扔下了这朵在我的心血的温室里培养起来的名贵的琼花,为着衣食,奔波到千里外的新加坡去了。此后,我就不曾看见过她,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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