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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荣誉-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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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对弘子的归来表示高兴,因为他可以和她讲自己的烦恼。弘子每次都认真听他讲话。他跟她偷偷说他听到有些第二代日本移民要放弃美国国籍,这样,他们就可以离开集中营,返回日本。他自己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他知道这样做会伤他母亲的心,但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仇恨,因为和他一样的美国人正在为自己的国家战斗,可自己却被关押在集中营。弘子劝他不要放弃国籍,也不要将他的想法告诉他母亲。肯最大的愿望是加入美国军队,但这似乎已经不可能。那些在他们被迁居前参军的人,已在军营中做了炊事员,有些还能在全国各地值勤。最近,立法部门已将第二代日本移民归为“不能服役的外国人”。因此,肯和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不能参军。

弘子为能多次和他进行讨论而感到庆幸。肯只是在和别的男孩一起谈论他们被人利用时,才对弘子沉默不语。他的女友佩姬住在曼滋那,他曾得到过一两次她的消息,但两个集中营之间的通讯联系很困难,他们好像都生活在相互渐渐漂离的孤岛上。每个集中营都有各自的麻烦。

萨莉有时也有烦心的事。她已经十五岁了,自认为已经长大,渴望自由。她想和年轻人一起出去,但很多的同龄人却没有良好的家教,所以礼子不得不担心地经常检查她的交友情况,却很难收到成效。弘子和她谈过几次,谈到守规矩,听母亲的话,等等。但每次谈到这些,萨莉都极不高兴。她不喜欢弘子来做她姐姐,她用不着别人来开导。

“你才比我大四岁,”她抱怨说,“可你怎么这么傻!”

“我们不想让你遇到麻烦。”弘子语气坚定,她要求萨莉参加一个女生俱乐部,但萨莉认为俱乐部没意思。弘子参加了交响乐队,有时演奏钢琴,有时拉提琴。有空时,她和孩子们一起做手工,主要是折纸。她还答应,在春暖花开时和礼子的妇女俱乐部一起插花。

传来的战况也使人们极感兴趣。有些人设法弄到了一些旧报纸,弘子听说艾森豪威尔和他的战士们已与英军一起在卡萨布兰卡、奥兰和阿尔及尔登陆。法国在北非的维希政府已经投降。这是一次重大战役,弘子祈祷,希望彼得在战斗中安然无恙。

四天后,德国军队进入已占领的法国,意图十分明显,他们想镇压法国的反抗,但除此之外,在感恩节前再无其他消息。

那年的感恩节晚餐很简单。谁家也没有买到火鸡,有些人收到朋友的礼品包,有些人开始用工资按商品目录购物。目录是卫兵送来的,但很难买到足够的东西来做一顿真正的感恩节晚餐。他们仅弄到鸡、汉堡包和一点香肠,然而,他们仍然为自己能够活下来而感谢上帝。在放假前一天的夜里,孩子们都很兴奋。那天,又有一列车人被从曾是监狱的集中营送到图尔湖来,越来越多的人被从那里释放过来,他们被审讯过,没有发现忠诚方面的问题,所以他们可以住到这儿。

感恩节的前一天是星期三。这天下午,礼子刚下班回家,正在帮苔米做作业。有人敲门。萨莉去开门,但却站在门前愣住了。礼子也看见了他,她大叫一声,飞一般投入他的怀抱。是武雄。他疲惫不堪,特别消瘦,头发比以前白了许多。他同样也被认为是“忠诚”的,除了两个月的小号牢房监禁外,他没有受到虐待。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礼子在吻他时一遍遍地真诚感谢。武雄将所有的孩子都抱在怀里。弘子看着这一家人,谁也没有想到,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分离,他还能有幸回来。

礼子像检查孩子一样仔细地看着他,将他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面颊和头发,跟自己说这是真的,不是做梦。但当他和大家坐在一起时,礼子发现他已被发生的事情弄得精神崩溃了,其原因并非是受到肉体上的折磨,他们没有折磨他,而是他们没有给予他应有的尊严和自由,甚至没有将他看成是美国人,也没有将他看成一个有权为国家做事的人。两个月来,他想的很多,和有些人一样,他也想到过回日本去,但他知道不可能。他不想回去,他已不再是日本人,而是完全被接纳的美国人。当他发现接纳他的国家不再需要他时,他感到心碎。

但他和礼子坐在一起,或和她一起去集体食堂吃饭时,武雄没有和她谈到这些。他缓慢的步履使礼子更加担心,她想知道他是不是病了,他只是说很累,她发现他呼吸困难,到了食堂时,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过后,他好像又恢复了原样。那天夜里,肯到女孩的房间里去睡觉,武雄和礼子单独住在一间房里。他们挤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干草尖扎着他们的身子,但他们感到兴奋不已,他们终于团聚了!

第二天的感恩节是真正的庆祝日。他们和别的家庭一起在食堂吃过饭后,回到家里打扑克,吃礼子设法弄到的曲奇饼。大家兴致很高,武雄又是原来的武雄,他和大家一起大笑,在房间里四处走动,逗妻子,说他们的房子是个垃圾仓库。他已和一些会做家具的人说过要参加他们的小组,那些人用木材碎块或任何可以找到的东西做家具。武雄想给家里添些东西。

武雄不相信他还能重建一个真正的家,让里面摆上家具和好东西,如古玩和漂亮的窗帘,而不是几件破旧衣服,但是,他答应礼子,他要尽全力将家弄得像个样。当武雄想到他可以用力所能及的方式照看家人时,他感到好受多了。这时,礼子看不出他有呼吸困难的迹象。尽管如此,她还是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变化,他不像肯那样愤怒,但却十分悲伤。她想劝他戒烟。

“家里没剩什么了吧,对吗?”武雄向抱怨自己吸烟的妻子做出回答。

“不对,还有,”她温柔地说,“还剩下我们,还有孩子。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家的。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家在哪儿?房子已经没了,我岁数也太大了,不可能找回我原来的工作。”

“你会的,”礼子的目光中露出坚定的信心。她不能被现实打败。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和许多人一样,她下定决心,她不允许被击败。“我们会再买一座房子,买更好的。我们的钱存在彼得的户头上。我们离开这儿时,还年轻,还能多挣钱。”她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他。他为她骄傲,几乎流出眼泪。他感到自己的想法是种耻辱。“我们不会被打垮的。”

“我也不会。”他保证。

第二天,他和一些人讨论了他们将要在集中营举行管理会选举事宜。礼子听到后很高兴。每个十八岁以上的人都有选举权,这对武雄来说也是第一回。在他们移居美国期间,第一代移民有权进行选举,这是第一次。他们生在日本,但直到现在才有一次参加选举的权利。但当他听集中营管理人员说当选者必须在第二代或第三代移民中产生时,武雄感到十分气愤。他觉得,在美国没有人喜欢出生在日本的移民,这种人还不是美国人,美国没有他们的地位。

“别那么认真,”礼子说,“也该轮到年轻人了。”

可是,如同在他身上发生的其他事情一样,他感到失去了自尊。礼子这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弥补他精神上的创伤,他比以前更加沉默,经常丧失信心。

礼子和弘子一起在医院工作时,没有对弘子讲武雄现在的心态。

弘子学会了很多东西。感恩节过后的星期一,她笑容满面,情绪很好,因为她终于收到了彼得的来信。信在路上走了几周后才到达,信的上下两边都被检查时涂黑。她不知道他信中说些什么,只知道他写信时还在奥兰,正在和隆美尔作战,他说他很想她,说一直在给她写信。他的信先被送到坦弗兰,然后转送到图尔湖。她已经按新地址给他写过信,他肯定没有收到。这几天,弘子整天都快乐无比,干活时比礼子更卖力气。

十二月来临后,重感冒开始在集中营流行。这时,气温已降至零下。

这儿也出现了几例肺炎症,两个老人已经死去,弘子很难过。她曾努力想使他们活下来,给他们用日语读书,为他们洗澡,给他们保暖,给他们讲故事,但这一切收效甚微。苔米的一个小朋友被送进医院,病得很重。这时,她更加难过。

医生们认为她活不到明天,可弘子却拒绝回家休息,毫无倦意地陪着她,对弘子来说,这个孩子好像就是苔米。礼子理解她为什么要尽全力挽救孩子的生命。弘子连续三天不停地工作,孩子的母亲一直坐在她身边哭泣。终于,孩子的热退了。医生说她会康复。

听到这个消息,弘子才感到自己已经再也支撑不住了,她太疲劳了,几乎站不起来。几天来,她几乎一步不离这孩子,不去食堂吃饭,每次都是礼子将饭从食堂为她买来。可她终于救了这个孩子。在没有药品和医生的情况下,她做到了他们做不到的事,她是用爱和决心做到的。孩子的母亲感激不尽,不停地道谢。

弘子带着微笑离开了医院。她走下医院的两个台阶,手臂上搭着围裙,抬头看着冬日的天空时,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昏了过去。

一个路过的老太太看到她倒下,她停住脚步看着弘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弘子倒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太太赶紧跑到跟前,看了看她,之后,又跑进去叫医生。礼子还没有下班,马上赶到门口看看发生了什么。她看到弘子躺在门前,脸色惨白,毫无知觉。

礼子叫了起来。这时,一名医生和两个护士赶到。医生摸了一下她的脉搏,扒开她的眼皮检查瞳孔,她毫无反应。她被抬进医院,仍一动不动。苔米的朋友看到她,大哭起来。

“她死了吗?她死了吗?”小女孩哭着问,她虽然很虚弱,但是已经开始活泼起来。小女孩的妈妈告诉她说弘子没有事的,她只不过是睡着了。

医生亲自将她抬到一个用毯子隔开的小病房,然后检查她的脉搏。他不情愿地承认,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什么病?”礼子喘不过气来,此时,她不像个护士,更像弘子的母亲。

“还不敢确诊,”医生用英语坦白地说。他是第二代移民,曾在斯坦福大学读书,他本可以在政府要求自愿迁居时去东部的亲属那儿,但他没去。后来,他决定留下来在医院工作。“她的血压很低,几乎没有呼吸。”他转过头来看着礼子问:“她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据我所知,没有。”

她的脸色很吓人。他们用闻盐测试,也毫无结果。她的病可能还会恶化,礼子怀疑是某种流感,或是猩红热……她不发烧,身体冰凉。她的血液似乎已经停滞。

医生拍打她的脸,轻轻地摇晃她,然后看了他身边的护士一眼,立即下令:“解开她的衣服!”他要检查她的胸部和腹部,想知道为什么她不能呼吸。礼子和两个护士一起赶快解开她的厚毛裙。毛裙很长,松软,前面缝着一长排似乎永远解不完的纽扣。医生也连拉带撕,将弘子的衣服快快弄开,然后,他又赶紧将内衣撩开。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弘子用绷带把自己从乳房到腹部紧紧地缠了起来。由于缠得太紧,绷带阻碍了她的血液循环。“天哪,她这是干什么?”他不知道这些绷带是做什么用的,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医生快速将绷带剪开,几乎在同时,她的皮肤又恢复了生气,开始露出血色。绷带缠得太紧,不仅阻碍了血流,也阻止了呼吸。

弘子仍然一动不动。当医生将一层层厚厚的绷带拿开时,她的身体缓缓地鼓了起来。医生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怜的孩子,”他说着,抬起头,看了看礼子,又低下头看着弘子。她将自己和她腹中的孩子紧紧地缠住了。绷带被撕开后,他们知道她怀孕了,而且月份已经很大。这是愚蠢的行为,弘子从祖母那儿听到日本女人怀孕时应该怎么做,她母亲怀她和裕二时就是这样做的。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怀孕了,她甚至不想让彼得知道,她没有告诉他。她是在六月份离开坦弗兰时发现自己怀孕的,到了七月份,她才敢肯定,她估计孩子会在二月末或三月初出生。她已经怀孕六个月。

足足有五分钟,弘子才稍稍动了一下。礼子和护士一直在按摩她的皮肤,感到她腹中的婴儿有反应地蹬了一下脚。婴儿可能是在解除了母亲缠在身上的绷带后感到自由和高兴。但礼子的思想在快速思考,她想不出弘子是在什么时候怀孕的。他们在四月份被关进坦弗兰集中营,她唯一常见的人是彼得,他肯定不会那么愚蠢,那么又会是谁呢?弘子肯定是怀了什么人的孩子!

又过了几分钟,弘子睁开了眼睛,看着大家,感到自己躺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些头昏眼花。她还没有发现他们解开了她的衣服,将她的绷带撕开,礼子已将一条毯子盖在她的身上。医生用否定但温柔的目光看着她。

“这样做很不聪明。”他拉着她的手说。

“我知道,”弘子微笑着说,“但我不想离开这个孩子,我想这样才能帮助她。”她还以为医生是指她照顾了三天的那个小病人。

“我不是指她,我是指你。你这样做对你腹中的婴儿不利。我很惊奇,婴儿怎么会允许你这样做,你差点把你们俩人都扼杀了。”她已经好久没有解开绷带了。医生怀疑自从她回来后孩子是否在发育,这是造成她昏过去的原因,他不知道她怎么忍受得了。

“你绝不能再这样做了。”医生的态度十分坚决。弘子将脸转向侧面,露出害羞的红晕。医生向礼子点点头说:“好吧,我现在将你交给你的婶婶,但一段时间内,你不能那么辛苦地工作了。你得想想别人,弘子。”他拍拍她的胳膊,然后又对礼子轻轻地说:“让她今天和明天卧床休息,然后再上班。她会好的。”他微笑着和两个护士离开了这个小小的“病房”。现在,这儿只有弘子和礼子。弘子将脸慢慢转向礼子,哭了起来。

“对不起,礼子婶婶,”她不是指怀孕,而是指用了绷带。“真对不起。”她给他们所有人都丢了脸。但她要这样,现在也不后悔。不管多么丢人,她也要彼得的孩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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