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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渔夫-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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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所期待的参加战斗的时刻到来之前,他得在这忧闷的港湾度过无所事事的、流放的五个月。

十一

……

班保尔,——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渔夫们动身去冰岛的前夕。

歌特紧挨着她的房门站着一动不动,面色变得苍白。

因为扬恩就在楼下,在和她父亲谈话。她看见他来了,还模模糊糊听见他的声音。

整个冬天他们都没有碰面,似乎有种宿命的力量使他们彼此总是远远分开。

自从去波尔—爱旺村走过一遭以后,她就把希望寄托在“冰岛人的朝圣节”上。这一天,在广场上,在晚间,在人群里,总会有许多机会见面和说话的。但是,节日这一天,街上虽已张挂着饰有绿色花环的白馒,可恶的雨却从一大早就被呜咽的风从西边吹来,哗哗地倾盆而下;在班保尔,从来没见过这样阴暗的天空。“得啦,普鲁巴拉内的人来不了啦,”恋人住在那边的姑娘们伤心地说。他们果然没有来,或者一来就赶紧关进酒店喝酒。没有行列,没有人散步,比平时心中更难受的歌特,整天呆在她的玻璃窗后面,听着屋顶上的雨水像小河般流淌,听着小酒店里响起渔夫们喧闹的歌声。

好几天以来,她就预料到扬恩的来访,为了那桩来了的卖船事务,她猜准了加沃老爹不乐意亲自来班保尔,而会派他的儿子来。她打定主意自己去找他,而姑娘们一般是不会这么干的。她要和他谈谈,好把事情弄清楚。她要责备他不该一开始扰乱了她,随后又撇开她,像那些不名誉的男人的行径一样。执拗,粗鲁,对海上职业的热爱,或者害怕受到拒绝……如果仅仅是由于西尔维斯特所指出的这些障碍,谁知道呢?那么,经过他们之间一番坦率的谈话,这是完全可能消除的。于是,他可能重新露出那漂亮的、足以使一切问题都顺利解决的微笑,——这微笑在去年冬天,在那倚在他手臂上跳华尔兹的整个舞会之夜,曾经使她那样惊异和陶醉。这点希望鼓起了她的勇气,使她心中充满了一种几乎是甜蜜的迫不及待的情绪。

离得远的时候,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总是显得那么容易,那么简单。

而且,扬恩来访的时间也再凑巧不过了:她拿得准父亲这时正坐着吸烟,决不会站起来送他;这样,过道上就不会有别人,她到底可以和他一起谈个明白了。

可是现在,这个时机已经到来,她却感到这样做实在太鲁莽。只要想到遇见他,在楼梯底下面对面地看着他,她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想想吧,楼下的门随时都会打开,——带着她所熟悉的轻轻的吱嘎声——让他走过!

不,绝对不,她永远不敢这么做;宁可在期待中憔悴,在忧伤中死亡,也不能去干这种事。她已经回头走了几步,想回到房间里坐下,做她的活计。

但是她又停住了,犹疑不定,惶恐不安,她想起明天就是启航去冰岛的日子,这是看见他的唯一机会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她就得重新忍受几个月的孤寂和期待,等他回来她已枯萎憔悴,而且又得虚度她生命中的整整一个夏天……

楼下,门开了:扬恩走了出来!她突然拿定主意,跑下楼梯,颤抖着奔去站在他面前。

“扬恩先生,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和我吗,歌特小姐……”他拿着帽子,低声说。

他满脸无礼的神情,目光锐利地瞧着她,他头向后仰,表情冷酷,简直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停下来。他一只脚朝前,像是准备要逃走,他的宽肩紧贴墙壁,像是为了在这被她逮住的狭窄过道上,尽可能不要和她离得太近。

歌特的心都凉了,原来准备好对他说的话,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羞辱她,竟不听她说话就要跑出去……

“我们家让你害怕吗,扬恩先生?”她以一种本不愿有的生硬、古怪的声调问。

他呢,转过眼睛瞧着外面,双颊变得通红,血涌上来烧灼着面部,他的鼻孔扇动着,像公牛的鼻孔一样,随着胸部的起伏,每呼吸一次便扩张一下。

她试着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会上,你曾经用并非是对一个无所谓的人的态度,对我说再见……扬恩先生,看来你很健忘喽……我究竟有什么事对不住你呢?……”

……可恶的西风从街上灌了进来,掀动了扬恩的头发、歌特的头巾的翼翅,使一扇门在他们背后猛烈地摇撞着。在这走道里谈严肃的事原是极不适宜的。歌情说完这哽在喉头的头几句话,便不再作声,只觉得头脑发晕,什么主意都没有了。他们朝通街的大门走去,他一直是在逃。

外面,风在呼呼地吼,天空一片漆黑。一道青灰色的、凄惨惨的亮光从那扇开着的门射进来,照在他们的脸上。邻家的女人正从对面瞧着他们:这两个人,神色这样慌乱,在这过道里有什么话要说呢?梅维尔家里出了什么事呢?

“不,歌特小姐,”他回答,终于以一种粗鲁的洒脱态度来使自己脱身,“我已经听见地方上的人在议论我们了,……不行,歌特小姐……你有钱,我们不是同一等级的人。你们家我高攀不上,我……”

他走了……

这一来,一切都完了,永远完了。她想说的话甚至一句也没有说,这次会见的结果只是让她在他眼里成为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这扬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蔑视女人,蔑视金钱,蔑视一切!……

她起初像被钉住似的呆在原地,头晕目眩,只觉得周围的东西都在摇晃……

接着一个念头,比一切都难于忍受的念头,像闪电般在她脑中闪过:扬恩的伙伴们——一些冰岛渔人,正在广场上溜达,等候着他!要是他去把这事告诉他们,拿她取笑,这将是怎样一种更加可耻的羞辱!她赶快回到房间,好从窗帘后面观察他。

在房子前面,她果然看见这么一群人。但他们仅仅在观察变得越来越阴沉的天气,对即将降临的大雨作着种种猜测:

“这不过是一场暴雨;进去喝酒吧,喝酒的当儿雨就过去了。”

然后他们大声地拿贞妮·加洛芙开玩笑,拿别的一些女人开玩笑;但谁也没有朝她的窗子扭过头来。

他们全都快快活活,只有他不答话,也不笑,显得严肃而忧闷。他不和别人一道进去喝酒,既不注意这些人,也没注意已经开始落下的雨,却像那种沉入梦幻的人一般,在瓢泼大雨中慢慢走着,穿过广场,朝普鲁巴拉内的方向走去……

于是她原谅了他的一切,一种无望的柔情代替了原已涌上心头的刺心的气恼。

她坐下来,双手捧着脑袋,现在怎么办呢?

啊!要是他能听她说哪怕一小会儿,或者,耍是他能来这儿,单独和她在这房间里,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可能一切都会谈清楚的。

她爱他已经受到敢于当面表白的程度。她会对他说:“当我对你无所需求的时候,你来亲近我;现在,只要你愿意,我整个灵魂都属于你;瞧着吧,我不怕变成一个渔夫的妻子,虽说在班保尔的小伙子中间,我若想找一个丈夫,只要随我挑选就行;但是我爱你,因为不管怎样,我相信你比其他那些年轻人都好;我的确有点钱,我也知道我生得漂亮;虽然我在城市里住过,我向你发誓我是个规矩的女孩子,从来没有干过坏事;那么,既然我这么爱你,为什么你就不要我呢?”

……但是所有这些都永远没机会表白,永远只能在梦中诉说了;太迟了,扬恩不会听她的。试试再和他谈一次呢……啊!不!这一来他会把她当成怎样一种女人呢!……那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明天,他们全都要动身去冰岛了!

她独自呆在她的漂亮房间,二月发白的光线照进了屋内,她觉得有点冷,便随意坐在一张靠墙放的椅子上。她似乎看见世界在崩溃,带着现在和未来的事物,一起堕入刚才在她周围到处四下去的阴暗吓人的空虚。

她真想摆脱生命的重负,静静地躺在墓石之下,从此不再受苦……但是,说真的,她谅解他,在她对他的绝望的爱情中,没有掺杂丝毫怨恨的成分……

十二

……

海,灰色的海。

在那每年夏天把渔夫们送往冰岛的没有痕迹的大道上,扬恩不知不觉已经航行了一天。

前一天,当大家唱着古老的赞美歌出发时,起了一阵南风,所有的船便张开风帆,像海鸥一样四散而去。

随后风势渐弱,船行速度也慢了下来;一团团雾气在水面飘游。

扬恩可能比平时更加沉默。他抱怨天气太平静,似乎需要颠簸动荡,好驱除萦绕在心头的某种烦恼,何况他无事可干,只需在平静的氛围中静静地滑行,只需呼吸和活着。放眼望去,只看见深灰色的一片;侧耳细听,只听见一片沉寂……

……突然,一声问响,虽只是依稀可辨,但异乎寻常,而且是来自船下的一种摩擦感,就像乘车时,有人捏紧了刹车一般。于是玛丽号停止前进,一动不动了……

搁浅啦!!!在哪儿,搁在什么上面了呢?很可能是英国海岸的某块暗礁。因为,从昨天晚上起,就笼上了雾的帷幕,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所有的人都骚动起来,奔跑着,他们的紧张忙碌和船的突然静止不动形成了鲜明对照。现在,玛丽号停在这儿,再也动不了啦、在这又热又潮的天气,在这广阔的,似乎随时会起变化的流体世界当中,它似乎被隐藏在水下的某种结实、牢固的东西抓住了;它被抓得牢牢的,很可能再由浮不起来。

谁不曾见过双足被粘牢的、可怜的小鸟或苍蝇呢?

一开始,它们一点也没觉察,表面上什么变化也没有;要知道他们是从底下被抓住的,而且面临着永远无法自拔的危险。

等到它们挣扎起来,胶质的东西玷污了它们的翅翼和脑袋的时候,它们才渐渐显出一种垂死的遭难动物的可怜神态。

玛丽号的情形也是如此;刚开始的时候,问题还不太明显;不错,船是有点倾斜,但这是大清早,天气晴朗无风;得很内行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才会感到不安。

船长的样子有点可怜,他在这条航路上没有十分当心,结果出了差错;他朝空中摆着手,绝望地说:

“天哪!天哪!”

在云雾偶开的一道缝隙中,他们看见近处有一座不太熟悉的海岬,但几乎立刻又被雾笼罩,再也看不见了。

而且,眼前没有一张风帆,没有一缕烟。可现在他们几乎宁愿如此:他们最怕那些英国救难者,这些救难者会以他们的方式用武力把他们拔出困境,所以得像对付海盗一样抵御这种人。

他们都在奔忙着,搬动、倒腾舱内的东西。“土耳其”,他们那只不怕风浪的狗,也因这次事故而情绪不安:这船底的响声,波浪打来时那种僵硬的震动,还有这种静止状态,它明白这一切都是反常的,于是低垂着尾巴,藏在角落里。

后来,他们放下救生小艇,用以抛锚,他们把力量集中在缆索上,试着自己将船拖出险境,——这种艰苦的劳作继续了十个小时之久。傍晚的时候,这可怜的船,早上到这儿时是那么干净、那么体面,此刻已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又湿、又脏,一片混乱。它用种种办法挣扎着,摇晃着,却始终停在原处,像一条沉船似地钉死在那儿。

……

黑夜即将来临,起风了,浪也愈来愈高;情况是更加不妙了,可是,将近六点钟的时候,船忽然活动了,浮动起来,一面挣断那些用来系船的缆索,……人们发疯般地从船头跑到船尾,嚷着:

“我们浮起来了!”

他们果然浮起来了;这种浮起来了的快乐,这种刚才还以为已经开始成为难船,现在却感觉到在走动,重新变成轻快、活跃的东西的快乐,哪里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呢!

与此同时,扬恩的忧郁也飞走了。手臂的有益的疲劳治愈了他,他变得和船儿一样轻盈,他甩掉了回忆,重新恢复了无忧无虑的神态。

第二天早上,起锚以后,扬恩又继续向寒冷的冰岛行进,他的心看来仍和他早年一样自由。

十三

……

在地球的另一端,在下龙湾的西尔塞巡洋舰上,正在分发从法国来的邮件。在挤得紧紧的一群水兵中间,邮务官正高声唤着收信的幸运儿的名字。这是夜间,在排炮位上,人们围着一盏舷灯拥挤着。

“西尔维斯特·莫昂!”——有一封信是他的,清清楚楚盖着班保尔的邮戳,但这不是歌特的笔迹,这是怎么回事?谁写给他的呢?

他把那封信翻来倒去看了好一会,才提心吊胆地拆开来。

普鲁巴拉内,一八八四年三月五日。

我亲爱的孙儿,

这确是他那善良的老祖母的来信;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甚至还在信尾署上了她那牢记在心的、抖抖颤颤、如小学生般拙劣粗笨的签名:“寡妇莫昂”。

寡妇莫昂。他不觉把信纸送到唇边,亲吻着这可怜的名字,好像这是一个神圣的护身符。这封信正好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到达;明天早上天一亮,他就要出发上战场了。

这时是四月中旬;北宁和洪哈①刚刚拿下。在东京②附近一时不会有重大的战斗了,然而到达的援兵不够,船上只要能够抽调开的人力,都被调去补充登陆的水兵连。早就在巡洋舰和封锁线上果腻了的西尔维斯特,刚才便和别的几个水兵一起,被派往补充那些陆战队的空缺。

①北宁和洪哈都是越南的地名。

②越南北部港口,东京湾即今北部湾。

这时候,已经在和谈了,这是真的;然而有些迹象表明,他们还赶得上参加一点战斗。他们打点好背包,结束了准备工作,向大家告别以后,一整晚都在留下的伙伴中走来走去,在这些人面前觉得自己高大起来,而且充满了自豪感;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出发的感受,有的面目严肃,略显沉思;有的则喋喋不休地说话。

西尔维斯特相当安静,内心却迫不及待地等着出发;只是在别人瞧他的时候,他那克制住的笑意才像是在表示:“不错,我也是其中之一,明天早上就出发了。”战争,火线,对他来说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概念,但却使他十分着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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