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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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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讲经师有些冒失地问起她的头痛病时,安娜有些慌了。

她都忘了自己撒的谎!她只好对他说,自己虽能出来散步,但头还是有些疼。而讲经师却证实了自己的猜疑,他这个女友欺骗了他。

教士脸色有些苍白,声音略微颤抖,他坐在摇椅上,老是来回晃动。

他们继续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安娜心慌意乱地等着堂费尔明对她挑明这次不同寻常的来访的目的。

讲经师其实也不敢对她明说他为什么要来看她。他只是因心情不好,一时心血来潮,就来了。他心情不好的原因是不能对这位夫人明说的。

绰号叫“塌鼻梁”的那个教士是为唐娜·保拉效劳的“包打听”。此人爱看戏,常常穿便服去剧场。早在神学院念书时,他就干这种勾当了。当时神学院院长吩咐他去顶层楼座,看看有没有学生去看戏。这次“塌鼻梁”是自己去的。前一天夜里他去剧场了,还见到了庭长夫人。第二天上午唐娜·保拉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并在吃午饭时,巧妙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儿子。

“我不信这位夫人昨晚会上剧院。”

“可有人见到她了,我是听此人说的。”

讲经师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女友的过错使他处于窘境。一般地说,在四旬斋和万圣节这样的日子是禁止娱乐的,斐都斯塔的善男信女和宗教界习惯上将看戏也包括在娱乐活动之内。在剧院里拥有包厢的太太们昨夜都没有去看戏,也不许任何人进入她们的包厢。帕艾斯的女儿没有去,唐娜·佩德罗尼拉自己从不看戏,但替四个侄女租了包厢,那天也没有让她们去戏院。

安娜是跟讲经师忏悔的虔诚信徒,平时不爱看戏,这次偏偏在禁止看戏的那个晚上不顾禁忌地去剧场看戏……

讲经师很不高兴地离开了家。

对他来说,安娜去不去看戏并不重要,他认为她总有一天会改变这种习惯的。可是,人们会议论纷纷,堂库斯托蒂奥、副主教和其他跟他作对的人一定会讥笑他,说他讲经师对跟他忏悔的教徒没有影响力……他就怕出这个丑。这也怪他自己,因为他拖拖拉拉,没有给安娜上紧宗教信仰这根弦。

他来到圣器室,见大祭司里帕米兰和副主教莫乌雷洛先生在争论什么。大祭司手舞足蹈,像在击剑;副主教比较平静,他笑着说,庭长夫人在万圣节的晚上去看戏,就算不上虔诚的信徒。

里帕米兰大声地说:

“我的先生,社会义务高于一切嘛。”

教长生气了,他说:

“哦,不能这样说,大祭司先生,应该是宗教义务……是宗教义务……这样才对。”

他颤抖着从珍珠母鼻烟盒内取出一点碎烟丝闻了闻。他总是用这种方式结束支离破碎的话语。

“社会义务也确实值得尊重,”作为部长亲戚的那个教士说。他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王权高于一切的味道,但他是王国最高公证人的表亲,自然表示赞同。

“社会义务嘛,”格洛塞斯特尔平心静气地反驳说,他话说得圆滑,有板有眼,一字一顿,“请原谅,社会义务是非常值得尊重的,但仁慈的上帝认为,社会义务应和宗教义务相一致。”

“荒唐!”里帕米兰暴跳如雷。

“荒唐!”教长一巴掌合上了鼻烟盒。

“荒唐!”主张王权高于一切的那个教士说。

“诸位先生,这两种义务不应该相互抵触。社会义务既然是全社会的义务,就不应该和宗教义务唱对台戏。尊敬的塔帕雷利就是这样说的……”

“塔帕什么?”教长问,“别跟我提那些德国人了……这个莫乌雷洛总喜欢引用乱七八糟的说法……”

“先生们,我们离题了,”里帕米兰大声嚷道,“我们的问题是……”

“没有离题嘛,”格洛塞斯特尔说。他不愿当着堂费尔明的面说庭长夫人缺乏虔诚的信仰。

刚才他很巧妙地将争论引人哲学范畴,随后又回到了神学领域。这么一来,就像往火上泼了水。道貌岸然的宗教权贵对神学一向怀有敬意,他们向来不议论“上天的事”。

走进圣器室听到那些话后,堂费尔明就知道他们是在议论安娜上剧院的事儿。看来全斐都斯塔的人都已知道了。他本来就不高兴,这会儿就更心烦了。这么一来他的威望会大受影响……然而,这位夫人还不愿和他见面,真冷酷无情。他原本想告诉她,不要上午去忏悔,让她改在下午,免得引起女教徒们的注意……“您得夹在她们中间进行忏悔,另外,您可能不知道哪几天我不去忏悔室,所以我会通知您的……这样,我们可以多谈一会儿。”那天下午,他就想将这个意思告诉她,但她却说自己头痛。在帕艾斯家,也有人谈起看戏的事儿。“有几位答应不去的夫人也去了,连从不上剧院的安娜·奥索雷斯也去了。”

讲经师怒气冲冲地离开帕艾斯家。奥维多虽有所收敛,但她的讥笑仍使他受不了。

他不假思索径自来到新广场,随后,就敲响了庭长夫人家的门。

他没有必要说明自己的来意。

见安娜对自己撒了谎,堂费尔明不禁火冒三丈。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仍脸带微笑。

他有什么权利去支配她?没有。如果她真的起来反抗,他有办法制服她吗?他能拿宗教去吓唬她?绝对不行。在这位夫人看来,宗教从来不是恐怖的东西。用利害关系说服她,拿感情感化她?他现在还不能自诩已经从精神上说服她了,也不能说她从感情上已与自己贴近。

看来只有耍点外交手腕了。“先恭后倔”是他的信条,这和福音书上的教诲毫不相干。

眼看无关紧要的闲话说个没完没了,而讲经师又不想没有做任何事就匆匆离去。为了结束毫无意义的谈话,他只好保持沉默,脸带忧伤地望着布满繁星的天空。她坐在凉棚门口。

夜晚早已降临,但天不冷,至少他们没有感到寒冷。佩德拉说,客厅已点了灯。安娜说:

“那我们就进客厅吧。”

讲经师却说,如果唐娜·安娜身体吃得消,不妨就坐在外面。

堂费尔明没有说话,又仰望星空,这表明他有要事和她谈。

果然这样。讲经师开了口:

“我还没有对您说清楚我为什么让您今天下午去大教堂。我很想对您说清楚,就上这儿来了。除了对您的健康表示关切外,我想对您说,您在上午进行忏悔我认为不合适。”

安娜用眼神询问为什么。

“有几个原因:您对我说过,堂维克多不喜欢您常去教堂,更不喜欢您早起,如果下午去,他可能不会那么反感……甚至他可能不知道您去。这不是欺骗他。如果他问,您就如实对他说;如果不问,就不说了。这件事本来是光明正大的,所以就谈不上欺骗或隐瞒。”

“是这么回事。”

“还有一个原因。早上我很少听忏悔。如果为您破例,必然会引起和我作对的那些人的非议,他们人数不少,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您也有人跟您作对?”

“啊,我的朋友,您数一数星星吧,”他指一指星空,“我的敌人和星星一样多。”

讲经师像烈火中的殉教者一样苦笑了一下。

这个神圣的男人品德高尚,遭人诽谤,却不抱怨。安娜因欺骗了他,并将他置诸脑后,深感内疚。他这一丝苦笑和拿星星做的比方使她印象至深。“他也有敌人!”她想,随即出现了要保护他的强烈愿望。

“有些自以为十分虔诚的太太和先生,”堂费尔明继续说,“一个劲儿地看谁进出教堂的忏悔室,谁常去忏悔,谁不认真忏悔,忏悔了多少时间……他们以此为乐,我的敌人就利用这些大做文章。”

庭长夫人不知什么原因脸一下红了。

“所以,我的朋友,”德·帕斯又说,他不想对后面一条理由说得过多,“您还是在规定时间跟其他人一起忏悔比较合适。有时您可能有许多话要说,遇到这样的情况,您可以事先通知我,我可以给您在我不听忏悔的那天安排一个时间。这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们还没有卑鄙到跟踪我们的程度……”

庭长夫人认为另外安排时间很危险,但她不想和好心的堂费尔明唱反调。

“先生,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办;您什么时候叫我去,我就什么时候去,我对您绝对信任。我只对您一个人推心置腹。我想什么,有什么感受,都让您知道……我希望从您那儿获得光明,以驱散多次包围我的黑暗。”

安娜说到这里,发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这不符合她的身份,便不再说下去。刚才打的那个比方似乎不太确切,但她又不想把话挑明,只好这样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讲经师并不在意她的用词,他听到女友这样说,内心感到欣慰。

他受到了鼓舞,终于说出使他感到难过的那件事情。

“我的朋友,既然您赋予我这个权利,”他笑了笑,又点了点头,“我就再批评您两句。”

他又笑了笑,还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有些令人难堪。

安娜像孩子那样有些害怕,这反倒使她显得更妩媚,德·帕斯注意到了这一点。

“昨天您去看戏了。”

庭长夫人睁大了眼睛,仿佛不假思索地说:去了又怎么样?

“许多软弱的人将偏见当宗教,您知道,我一般是反对这样做的……您去看看演出不但合理,也很相宜,您很需要出去散散心,而且您丈夫也希望您这样做……可昨天却是禁止娱乐的日子。”

“这我倒忘了……我也不认为……说真的,我并不认为……”

“安尼塔,这是非常自然的。可是,问题还不在这里。不管昨天看戏也好,平时去也好,都是无可非议的。只是斐都斯塔宗教界里的人喜欢夸大事实,城里的这部分值得尊敬的人将违背某些宗教习俗的事看成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安娜耸了耸肩。她不明白……这怎么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她在剧场里从一种高尚的思想境界进入另一种高雅的思想境界,感受到了宗教艺术的激情,受到了教育……

讲经师只对她看了一眼,就明白他的病人(他是精神医生)拒绝服药。他想起一句有关爬坡的俗语:谁不想爬坡,就让他走平地吧。

“我的孩子,问题不是您失去了什么。您的品德并不仅仅因为您看了戏而遭到损害,情况远不是这样……”他又不无幽默地说,“可病人如果不听医生的话,我这个当医生的不就失去面子了……人们在议论纷纷,说讲经师的忏悔女弟子不去为亡灵祈祷,却上剧院看《唐璜》,也不怕他会生气。”

“是这样说了?”

“可不是嘛!在圣毕森特修道院,在一直为您说话的唐娜·佩德罗尼拉家,甚至在大教堂里,都有人这样讲。莫乌雷洛先生还怀疑唐娜·安娜·奥索雷斯·德·金塔纳尔的虔诚。”

“这么说……由于我行为失检,让您难堪了?”

“看在上帝分上,我的孩子,别这么说!这只是您的想像,安尼塔,只是您的想像!谈得上难堪和有失检点吗?对我来说,只有自己做错了事,才会感到难堪。您也不是有失检点。您没有错,您只是没有想到有人会说闲话。这算不了什么,您想,我会去理会这种小事吗?……这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我们现在来谈谈感兴趣的问题,即对您的心灵进行治疗的问题……我认为,一个好的医生(当然不是指索摩萨先生,他是个好人,但医术并不高明)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

他停了一会儿。眼睛不再看天上的星星,椅子略微往安娜身边移动一下,又说:

“安尼塔,尽管在忏悔室里,我不仅可以作为一个替您解脱罪孽的神父,而且敢以灵魂医生的名义和您谈话,虽说我对您的现实情况已相当了解,但基于一些您了解的原因,我以为,”他声音有些颤抖,生怕这样做太危险,“我以为……如果我们能在教堂外交谈几次,那效果一定会更好。”

安娜在黑暗中感到两颊发热。跟他交往以来,她第一次感到讲经师是个男子汉,还是个仪表堂堂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那些总爱把人往坏处想的人说他又多情又大胆。教区法官说了那几句话后,出现寂静,连他女友急促的呼吸声都听得见。

堂费尔明继续平静地说:

“教会里存在着某种势力,它让人们谨小慎微,很多有趣的问题不能认真分析。我们总是那么匆匆忙忙的。我必须尽自己在教会里的义务,不能忘了教区法官的身份。您在那儿也不能随意说话。另外,进了教堂,信徒只能说自己的罪孽或即将犯的罪孽,别的事好像都是多余的。讲优良品德几乎等于亵渎神明,那儿是不能讲的。然而,要达到我们的目的,讲一讲也是必要的。您读过书,知道许多教士写当时妇女习俗和特性的书时,只写阴暗面,将她们写得漆黑一团……因为他们写的是忏悔室里的妇女,她们在忏悔时只讲自己的不端,不仅不加掩饰,反加以夸大,而对自己的美德和善行却闭口不谈。不出西班牙就可以找到这样的教士,如大名鼎鼎的大祭司伊达①和蒂尔索·德·莫利纳等。”

①十四世纪西班牙诗人,俗名胡安·路易斯,作品有《真爱诗集》等。

安娜微张着嘴听着。讲经师的话如从花间细沙流过的潺潺溪水般柔和,令人心醉。她已不去想他敌人对他的无耻诽谤,甚至已忘了他是个男人,她真想无所顾忌地坐在他的膝盖上,就像她听说的纽约电车上女士坐在男士膝盖上那样。

“我们需要了解全部事实,”堂费尔明接着说,“不光是丑恶的一面,也要了解美好的一面。健康的身体为什么要治疗呢?正常的肢体为什么要截去?我发现,在忏悔室里有许多事情您不敢讲,在这儿您就会对我说。在这儿我们可以随便交谈,这是亲友间的促膝谈心,我就喜欢这种方式。您不仅需要得到批评、指正,也需要真诚的赞扬和鼓励,在您认为完全不好的思想和行为里也有不少好的东西。在忏悔室里就不能过多地进行正确的分析。实际上,忏悔室里是不能进行分析的……这方面的道理就不多说了。我一开始讲,您就完全领会了。现在只讲最后一点。我们可以在教堂外谈我们的看法,这样您就不必经常去忏悔,别人也不会说您圣事做多做少了。到了忏悔日,不用费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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