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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天空-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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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预道回过身来,一把接住了她。这时候她再看朱预道,那双男人的眼神儿就有些不对劲儿。

看着朱预道不大对劲的眼神,她的眼神儿也就不大对劲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热天穿得薄,一只强健有力的胳膊攥着一只浑圆温热的胳膊,攥得嗓子眼里扑扑通通地响。岳秀英的月白土布小褂子和朱预道的灰粗布军装眨眼之间就被汗水渗个透湿。再往后,就走到一个隔年的瓜棚旁边。那时节,新瓜秧子还没有落苞,一眼望不到边的瓜地像是一片绿色的湖水,漫无边际地涌向远处的山根。田野里寂无一人,只有一轮热气腾腾的太阳悠忽游哉地悬在中天之上,将一地青藤嫩蕊蒸腾出潮湿的清香。

走着走着,步子就有些轻飘飘的。

朱预道说:“好热的天,进去歇歇怎么样?”

岳秀英说:“那就进去歇歇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钻进了瓜棚。瓜棚里有一堆稻草,稻草上摊了一张破了三成的竹席子,散发出黑亮的油光和陈旧的汗味。就在那张破了三成四边不齐的席子上,一件骇世惊俗的壮举隆重地展开了。

对于朱预道来说,那个瓜棚无疑是他今生今世最先遇到的天堂。那是怎样的一种激动和幸福啊!一个热热的身体挨上了另外一个热热的身体,那片瓜地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满地的嫩瓜秧子晶莹碧翠,黄黄的碎花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采蜜的蜂和追逐的蝶在眼前飞来飞去。眼花缭乱中他们就走进了一个浑浑沌沌的天地。太阳亮得刺目,满世界都是燠热的光环。后来他们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进了一个神秘的世界。窝在瓜棚的那张破席子上,他已经记不清他和岳秀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好像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他依稀记得他把驳壳枪顶上了火攥在手上。那时节,岳秀英倒不惊骇,带着满脸幸福的期望,晕乎乎地说,朱中队长你是要杀我吗,你为啥要顶上火啊?他说我不会杀你可是我想杀了我自己,我……我恐怕就要……犯纪律了。岳秀英浑身颤得快要哭了,那张丰盈俏皮的嘴唇像是染满了八月的石榴汁。岳秀英说,要犯纪律咱们一起犯,咱俩都不说出去就不算犯纪律了。

再往后就都不说话了,两颗心一起跳,跳得扑扑通通地响,像是满地乱滚的熟透了的瓜。一只瓜撞到另一只瓜上,就裂开了翠绿的瓜皮,现出了红红的瓜瓤,他急匆匆地向那裂开的瓜瓤乱冲乱撞,红红的瓜汁便流了一地……哦,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这里原来是一片正面更宽纵深更远的战场啊,这是一片既令人热血沸腾也让人迷醉消魂的战场。不同的是,在这片战场上,无需运筹帷幄,也无需布阵谋局,这片战场只需要一种武器,那就是激情,发射激情的撞针便是滚烫滚烫的心。在这片战场上,进攻者与防御者共为同盟,胜利与失败合为一体,厮杀与搏斗目标一致,争夺与占领并肩行进。硝烟飘扬在九天之上,波涛汹涌在心海底层。一个趟过楚河长驱直入,一个簇拥汉界土来水淹,一个是单枪匹马深入人心,一个是迷宫洞开包罗万象……哦,这是何等的畅快淋漓,这真是痛彻骨心的快活。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朱预道才幡然醒悟,在这个世上,只有人,惟一只有人才能使另外一个人达到这种高耸入云的境界,现在他才明白,男人最贵重的东西原来竟然就是女人。

战斗结束后,朱预道拎起了驳壳枪,这才发现,岳秀英满脸都是泪……

快活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那快乐就像一柄尖锐的犁,耕深了相思和渴望的旱地。那次从徐家集返回江店集之后,朱预道简直不敢再见到岳秀英了。岳秀英倒是照样咋咋呼呼,开会办事在一起时,把脸上装点得不显山不露水,可是掉底子的事情也还是防不胜防,有心人有意无意地开她一个玩笑,她脸上的那片颜色便红得十分可疑。

每当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大事做完小事没有,朱预道的心便会魂不守舍地走进一个并不遥远的地方,走到那个烫热的初夏的前晌……

哦,那片流金溢彩的瓜秧之野,那盛满了红色汁液的竹梁瓜棚,还有那在激情和呻吟的风暴中左右摇曳的蒿草,以及荡漾着绿黄的苗尖和遍地流淌着的潮湿的初夏的阳光……夜越深相思也就越深,同志们的呼噜声越响他心里的喊声也就越响,梦里偶尔会嚎叫一声,醒来

便会惊出一身冷汗。



不久就有风言风语传到梁大牙和大队几个主要负责人的耳朵眼里,宋副大队长和东方闻音都严肃地提出来,要梁大队长找朱预道认真谈一次。

不料梁大牙很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反问宋副大队长:“谈什么谈?第一,说朱预道搞女人查无实据。人证物证一件没有,就去说人家搞女人,这不符合本党实事求是的原则。第二,就算朱预道同岳秀英亲热了一些,那也是同志之间的亲热,军民之间的亲热,我们难道希望他们天天吵架吗?第三,据我所知,朱预道今年二十二岁,岳秀英同志也是二十二岁,要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了,这个年纪在蓝桥埠,娃崽恐怕都下了半个班。他们两个人一个光棍一条,一个旱井一口,岳秀英的男人已经断了音讯,恐怕是死多活少,依我看他们两个人也是老鳖看绿豆,挺对眼的。不让成家是组织约束的事,可是人家脑子里想一下都不让吗?第四,就算他们有些摸摸掐掐的,那也是你有情我有意,两厢情愿的事,既不妨碍抗日作战,也不耽误你们谁的事情。没准抗日战争弄完了,人家就成了两口子。咱们现在去说人家,说什么?说朱预道你不要理睬岳秀英?或者说岳秀英你不要理睬朱预道?那不是自找没趣么?别看咱山人无知,花香屁臭还是能掂量出来的,二半吊子的事情本大队长是不会做的。”

一番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

但无论是宋副大队长还是东方闻音,都觉得这话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有些强词夺理的诡辩色彩。东方闻音于是又单独同梁大牙谈话,没想到不找他谈还好,一谈,又被他阴阳怪气地搞了一肚皮子气,并且引发了一场“大牙事件”。

公开场合梁大牙还有个一二三四,私下跟东方闻音在一起,连一二三四也没有了,皮笑肉不笑地对东方闻音说:“我说你们这些人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人家男人女人弄点事,你们也去盘根问底,也不嫌龌龊?问什么问?问急眼了,人家就跟你说,咱们就是在一起弄那个,你能把他怎么样?砍他的头还是剁他的那个?砍他的头,我不答应,我还指望他给我撑着陈埠县半拉天呢。剁他的那个,老天爷不答应,老天爷给他安了个那个就是让他那个的,有枪就有子弹,有子弹就有装弹的膛。天要下雨地要开裂那是谁也挡不住的,到了该他

那个的时候你不让他那个,那是要伤阴骘的。”

东方闻音被他这一篇奇谈怪论说得肚皮都快气爆了,又恼又羞,一跺脚说:“梁大牙你说的全是鬼话,我们是八路军,是有纪律的,不能放任自流。”

梁大牙嘻嘻一笑说:“纪律管天管地,还管人家屙屎放屁?管得也太多了吧? ”然后把脸一板,正色道,“古人尚知不窥人阴私,本大队长浩然正气立于天地之间,那是要干大事情的。如今小鬼子就在凹凸山外,我劝大家还是把心思用到作战上。谁要是在背后搞我的人,抽我的梯子,那可就别怪我梁大牙不客气了。”

东方闻音知道这话是冲着宋副大队长的,可她的心里也很不痛快,红着脸质问梁大牙:“照你这么说,朱预道的事情我们就不管啦?”

梁大牙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管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啦?”

东方闻音说:“任其发展下去,出了事算谁的?”

梁大牙嘿嘿一笑:“出事?出什么事?大不了给咱们造两个小八路出来,那好啊,我给他们发机关枪。”说完哈哈大笑。

东方闻音恼了,瞪眼说道:“梁大牙你没个正经样子,我向司令员反映你。”

梁大牙说:“好哇,见到杨司令,顺便帮咱问问咱们结婚的事有着落了没有?”

东方闻音愣住了:“结婚?你跟谁结婚?”

梁大牙眨了眨眼睛,一龇大牙说:“当然是跟你结婚啦。”

东方闻音一脸愠怒地盯着梁大牙,说:“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出什么洋相?”

梁大牙说:“怎么是出洋相呢?不是规定二五八团么?第一,当初到陈埠县来的时候,杨司令说咱的职务相当于团营级,本大队长作战有功,受过军区的表扬,靠团不靠营。第二,那年还是在蓝桥埠当米庄伙计的时候,咱就救过杨司令,杨司令说咱参加革命就从那年算起,今年刚好八年。第三,本人眼下二十有四,虚龄二十六,闰年闰月都算上,别说二十五六岁,二十七八恐怕都有了。所以呀,咱就打了结婚报告……”

东方闻音笑不出来了,严肃地说:“梁大牙你说这话是闹着玩的,还是当真的?”

梁大牙狡黠地笑了笑说:“咱闹着玩的你怎么说?咱当真的你又怎么说?”

东方闻音说:“你要是闹着玩的呢,我求求你往后别这样闹。你要是当真的呢,那我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咦——唏!梁大牙这回认真了,鼓起两只眼珠子勇往直前地看着东方闻音:“你不喜欢咱?你怎么会不喜欢咱呢?你不喜欢咱那你就是鬼子汉奸了,只有鬼子汉奸不喜欢咱。”然后就一脸横肉地逼将过来:“你说说,咱究竟有哪点不讨你喜欢?”

东方闻音说:“你梁大牙讨人喜欢的地方有,不讨人喜欢的地方更多。”

梁大牙仍然怒气冲冲,说:“说出来看,说对了咱改。”

东方闻音想了想,还真不好办。说他讨厌吧,他身上的可爱之处也委实很多。说喜欢他吧,他说起话来办起事来又总是跟你别着劲来。真说他有啥毛病吧,也都是鸡毛蒜皮摆不到桌面上的事。东方闻音脑子一转,来了个恶作剧的念头,也笑了笑,说:“梁大牙,别的毛病我就不多说了,单说一条,而且这条毛病是我最不喜欢的,可是这条毛病你恐怕很难改掉。”

梁大牙说:“笑话!杨司令说共产党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我梁大牙还改不掉个臭毛病?我跟你打个赌,你说,我要是改掉了,你输给我什么?”

东方闻音说:“这个毛病可不是你说改就能改的,你恐怕输定了。”

梁大牙说:“我要是改不了,我就再也不提咱俩的事了。可我要是能够改掉,你就得——同意咱俩的事情,你说行么?”

东方闻音含笑不语。

梁大牙说:“说吧,你最不喜欢咱的是什么毛病?”

东方闻音说:“说了你可得改掉啊,改不掉往后可不许你再瞎说了啊?”

梁大牙说:“你说了我是得改呀,可是我改掉了你可得答应咱们的事啊!”

东方闻音噗哧一下笑出了声:“梁大牙你上当了,我说的毛病你真的没有办法改掉,我最讨厌你的不是别的,就是你的那颗大牙呢。”

“当——真?”

“当——真。”

东方闻音的话音才落,就听见梁大牙嘿嘿一声冷笑,还没有回过神来,便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脆响——“喀——嚓!”

东方闻音吃了一惊,转过脸去,就看见梁大牙拎着枪管,倒提着驳壳枪,枪柄上还沾有一抹血迹——就在那声脆响之后,那颗在蓝桥埠和凹凸山风光了二十多年的著名的大牙便从梁大牙的嘴巴上腭掉了下来,重重地落在东方闻音脚下的石子地上。

东方闻音惊呆了。



事情已经过去个把月了,直到前几天到陈埠镇去开会,见到了梁大牙,朱预道才发现梁大牙的大牙不见了。朱预道当时差点儿都不敢认他——没有了大牙的梁大牙简直不像个人,变得十分难看,总是让人觉得他的脸上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原本狰狞的英武被淡化了许多。

散会之后,没有了大牙的梁大牙把朱预道单独叫到一处,骂了个狗血淋头。梁大牙说:“你朱预道行啊,搞女人搞到本大队长前头去了,给同志们当榜样啊。”

朱预道眨了眨眼睛,装蒜说:“没有这样的事啊。大队长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情报?当心这是汉奸造谣,破坏我们的内部团结呢。”

梁大牙笑了:“没有这回事?你敢说当真没有?”

朱预道也笑了笑,顽强地说:“当真没有。”

“喔……”梁大牙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看着房顶说:“他娘的又上当了,他们对我讲朱预道在江店集弄了个女人,我起先当真不相信。我就说么,新光棍就怕老邻居,朱预道我是了解的嘛,跟鬼子打仗还凑合,弄女人恐怕就不灵光了,谅他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本事。就他那个缩头缩脑的猴样子,恐怕像点模样的女人也看不上他。”又转脸对朱预道说:“说你搞女人,其实是抬举了你。不过你没弄也好,集中精力给我搞小出击。”

朱预道不吭气,低着脑袋玩弄手枪上的红绸子,心里暗想,狗日的梁大牙,还搞激将法呢,转着圈儿设套子让老子钻。哪怕你说的天花乱坠,老子就是不吃你这个迷魂汤。这种事情不留枪眼,我自己咬紧牙关,你能把咱们打开看看?打开看看也白看,谅你没有火眼金睛。朱预道转个话题问道:“咦唏,大队长你的大牙呢?”

梁大牙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盯了朱预道一眼,说:“山野大佐不是要拿十根金条买我的大牙吗?卖给他了,换了两挺机关枪……你他妈的还有闲心管我的大牙?你那一屁股的荒草树根还没捋干净呢。”

朱预道笑笑,又不吭气了。他也听说梁大牙的大牙是掉在东方闻音的手里,心想,你训起我来像个大队长,可是你自己不也是想女人吗?而且还想得高,都想到天上去了,想人家城里来的学生娃。掉了大牙活该。

见朱预道死活不上钩,梁大牙自己反倒憋不住了,冷笑一声,提高嗓门吼道:“朱预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没搞?”

朱预道嘻嘻一笑说:“你不是说我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本事吗?梁大队长你说对了,我哪能跟你比呀,我一跟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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