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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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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姥爷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门去作客。雅可夫舅舅拿着六弦琴来到厨房。

姥姥刚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菜点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上雕着精美的红花儿。

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忙得团团转。

格里高里轻轻地走了进来,眼镜片闪着光。

保姆叶鞭格妮娅的麻子脸更红了,她胖得像个坛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则像喇叭。

个别时候,乌斯平尼耶教堂的长发助祭,还有些梭鱼般滑溜的人,也来。

人们足吃海喝,孩子们人人手里有糖果,还有一杯甜洒!

狂欢的场面越来越热烈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问一句:

“各们,怎么样,我要开始了!”

然后,一摆他的卷头发,好像似地伸长脖子,眯着朦朦胧的眼睛,轻轻地拨着琴弦,弹起了让人每一块肌肉都忍不住要动起来的曲子。

这曲子像一条急急的小河,自远方的高山而来,从墙缝里冲进来,冲激着人们,让人顿感忧伤却又不无激越!

这曲子让你生出了对世界的怜悯,也加深了对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听,无语沉思。

空气都凝固了。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张着嘴,向他叔叔探着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

他出神入画,手脚部不听使唤了,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以手撑地,就那样听了下去,再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这意境的哀情。

两个黑洞洞的小窗户瞪着外面的夜空,摇曳的灯影使它们变幻着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两只手,好像是在别人的安排下弹动: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肉眼难以看清地抖动着,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飞速地舞动翅膀;左手指则飞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喝了洒以后,经常边谈边唱:

雅可夫如果是一条狗,

他就要从早到晚叫个不停。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愁!

一个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鸦墙上立。

嗷嗷,我闷啊!

蛐蛐儿在墙缝里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闷啊!

一个乞丐晒着裹脚布,

又一个乞丐跑来偷!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闷啊!

我听这支歌从来听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悲痛就会使我大哭。

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听舅舅唱歌,他把手插进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喘息着。

他会突然感叹道:

“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就好了,我也会唱个痛快的!”

姥姥说:

“行啦,雅沙,别折磨人了!”

“来吧,让凡纽希加给咱们跳个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过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紧拳头,一甩手,好像从身上甩掉了一种什么东西,猛喊一声:

“好啦,忧愁烦恼都去吧!”

“瓦尼加,你上场!”

茨冈拉拉衣服,整整头发,小心地走到厨房中间,脸膛红红的,微微一笑:

“弹得快一点,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疯狂地响了起来,随着这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茨冈的靴子踏着细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儿乱颤。

茨冈像一团火在燃烧;两臂张开,鹞鹰般舞动着,脚步快得让人分辨不出来!

他突然尖叫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来临之前飞来窜去,衬衫抖动着,好像在燃烧,发出灿烂的光辉。

茨冈放纵地舞着,如果打开门,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横着来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脚在地板上踏着拍子,喊道。

茨冈高声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顺口溜:

哎嗨!

舍不得我这双破草鞋呀,否则我早就远走高飞喽,丢下我的老婆舍不得我这双破草鞋呀,否则我早就远走高飞喽,丢下我的老婆丢下我的孩子。

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颤着,好像脚下有火,不时地还跟着他喊上几声。

格里高里拍着自己的秃头,快乐地念叨着什么,他弯腰对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

“噢,阿列克塞·马克辛莫维奇,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

“他可是个讨人嘉欢的快乐人儿啊!”

“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了。”

“噢,不记得了!”

“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来,嘿,你等等!”

他说着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圣像一般。

他向姥姥一鞠躬,以一种平常很难听到的粗嗓子说道:

“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请赏脸,出场来跳上一圈儿吧!”

“就像以前和马克辛·伊凡内奇,你怎么啦?让我跳舞,这不是开玩笑吧?”

她往后缩着身子。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来跳。

忽然,她下定了决心。

利索地站了起来,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她叫道:

“你们尽管笑吧,尽情地笑吧!”

“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应声而止,身子稍前挺,立刻弹起了一支较慢的曲子。

茨冈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下来,绕着她跳开了。

姥姥两手舒展,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好像漂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

我沉得特别有意思,笑出了声儿,格里高里伸出一个指头点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别闹了!”

茨冈顺从了格里高里的指挥,坐到了门槛上,叶芙格妮娅提起了嗓子,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织花边儿。

累得要死人哟,

只剩半口气儿。

姥姥简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故事。

她若有所思,遥视远方,巨大的身躯靠两只显得很小的脚支撑着,摸索前进。

她突然停止了前进,前面有什么东西使她惊讶,令她颤抖!

马上,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她闪向一旁,垂头屏气,谛听着,笑容可掬!

突然,她旋了起来,她好像高大了许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奇变般地表现出了一种怒放的鲜花般的美丽。

保姆叶芙格妮娅又唱了起来:

周日的午祷才完毕,

一直舞到夜半时。

她最后才回那家门,

可异良宵苦短又周一。

姥姥跳完了,坐回了她原来的位置。

大家一个劲儿地夸她,她整理着头发,说:

“算啦!你们也许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吧。”

“从前,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快活得让你流泪!”

“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会幸福得昏过去我太羡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里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叶芙格妮娅严肃地说,她又开始唱国王达维德。

雅可夫舅舅搂住茨冈说:

“你太应该去酒馆了,去那儿跳舞,把人们都跳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让我唱上10年,以后哪怕让我出家作和尚也可以!”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高里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姥姥说了话:

“小心点儿,格里沙,这么喝下去你会乇底成为瞎子!”

格里高里很严肃地说:

“瞎吧,我要眼睛没什么用,我什么都见过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还没醉,只是话多了,见了我总要提起我的父亲:

“他可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马克辛·萨瓦杰依奇……”

姥姥叹一口气,说:

“是啊,他是上帝的儿子。”

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吸引着我,一种甜蜜的忧愁之情充满了我的心头。

欢乐和忧愁永远是相依相随的,它们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并不特别厉害,他撕扯着自己的衬衫,揪着自己的头发和浅色的胡顺:

“这算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要这样活?”

他捶胸顿足,泪流满面:

“我是个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

格里高里突然吼道:

“没错儿,你就是!”

姥姥也醉了,拉着儿子的手:

“得了,雅沙,你是什么样儿的人,上帝最清楚!”

姥姥现在显得特别漂亮,一对含笑的黑眼睛向每个人挥洒着温暖的爱意。

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儿,如唱如诉般地说:

“主啊,主啊,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太美好了!”

这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叹。

我对于一赂无忧无虑的雅可夫舅勇的表现十分吃惊。我姥姥,他为什么要哭?

还打自己骂自己?

“你并不是现在就要知道这世界上的一切!迟早你会明白的。”

姥姥一反常态,没有回答我。

这就更令我的好奇心不能满足了。我去染房问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着眼看格里高里。

最后他急了,一把把我推了出去:

“滚!再缠着我,我把你扔进染锅里,也给你上个色儿!”

格里高里此时正站在炉子前,炉台又宽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长木棍在锅里搅和着,不断地拎出棍子来,看一看顺着棍子头上往下滴的染料场。

火烧得很猛,他那花花绿绿的皮围裙的下摆映着火光。

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响,蒸汽雾似地向门口涌去,院子里涌起一阵升腾的云。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从眼镜下边儿看了看我,粗声粗气地对伊凡说:

“快点,拿劈柴去,长眼睛干什么用的?”

茨冈出去了。

格里高里坐到了盛颜料的口袋上,招呼我过去:

“来!”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大胡子盖住了我的半个脸:

“你舅舅犯浑,把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谴责,懂了吧?”

“你可小心点哟,什么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

与格里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别自然,跟与姥姥在一起一样,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有点怕,尤其是他从眼镜片儿底下看人时,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是怎么打的?”

“晚上两个人睡觉得时候,他用被子把她连头带脚兜住,然后打死的。”

“为什么要打?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伊凡这时抱了柴火回来了,蹲在炉子前烤着手。

格里高里没在意,继续说:

“也许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

“他们这一家子人,都不喜欢好人,容不下好人!”

“你去问一问你姥姥,就会知道,他们是怎样想弄死你的父亲了!你姥姥什么话都会对你讲的,她不说谎。尽管她也喜欢喝酒,闻鼻烟,可她却是个圣人。”

“她还有点傻气,你可得靠紧她啊!”

说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里。

我心里非常沉重。

凡纽希加追上来,捧住我的头,低声说:

“不用怕他,他可是个好人!”

“你以后要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喜欢那样!”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安。

我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么生活的。他们干什么都是在一起的,肩并肩地依偎着。

夜里,他们常常谈笑很久,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围观。

那些仰起头来往上看的面孔,让我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

可是在这儿人们少有笑容,偶尔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里的说话方式。

孩子们谁也不敢大声地玩耍,他们无人搭理,无人照顾,尘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

我凝心重重地注视着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姥姥成天忙里忙外,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于是我就跟着茨冈的屁股转,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

每次姥爷打我,他都会用胳膊去挡,尔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

“唉,没什么用!你还是挨那么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点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不管了!”

可是,下次照旧,他还会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吗?”

“唉,谁知道到时候,我的手又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又了解到了他一个秘密,这更增添了我对他的兴趣。

每星期五,茨冈都要把那匹枣红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赶集东西。

沙拉普是姥姥的宝贝,它脾气很坏,专吃好东西。

茨冈穿上到膝盖处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就出发了。

有时候,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户前,用哈汽融掉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儿,向外张望。

“还没回来?”

“没有!”

姥姥比谁都急。她对舅舅和姥爷说:

“这下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给毁了!”

“不要脸的东西蠢猪!

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姥爷嘟囔着:

“行啦,行啦!”

终于,茨冈回来了!

姥爷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姥姥拚命地吸着鼻烟,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后面,一到这种时候,她就变得笨手笨脚的。

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

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都买了?”

姥爷锐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东西,问。

“都买了。”

茨冈在院子里蹦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

姥爷严厉地斥责道:

“别把手套拍坏了,那可是拿钱买的!”

“找回来零钱没有?”

“没有。”

姥爷围着雪橇转了一圈儿:

“我看,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买的吧?”

“我可不希望这样。”

他一皱眉头,走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向雪橇冲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份量:

“好小伙子,买的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身上像装了弹簧,跳来跳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着眼睛,咋着舌。

他和姥爷一样,很瘦,个子略高一点儿,黑头发。

他抄着手问茨冈:

“我侈给你多少钱?”

“5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15个卢布!你花了多少?”

“4卢布零10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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