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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户-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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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了功名,界时自立门户,哪还须这般交际?不若省下这些功夫,倒好去读书。程谦少时极恨读书人,如今闺女也开始读书了,方晓得这世上读书人也不那么讨厌的,就连苏先生,似也有其可爱之处。更何况做了读书人,于处境也不无小补。

如是想,便也只拿林老安人的名帖儿,往故旧处一送,权处女人们交际。否则他一赘婿,倒要如何递帖与人呢?

又是一闷。

这一年因程老太公丧事,家中人手不够,恰乡间秋收已过,又从佃户里择那手脚干净利索之人过来帮忙理事。寻常人家,似这等帮忙,也止管些酒食,程家因境遇不与别家相同,额外多与些工钱。

许就是多与了这些工钱,又勾得朵儿父亲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想程老太公去了,便要把这女儿再争出来,或转手再卖,或在家里使,这好有一年了,朵儿在程家养得便是长高了不少。照程谦看,这等浑人便是不识抬举,凭她闺女千好万好,家中也不稀罕。然朵儿深得玉姐之心,也算得个忠仆,打发出去,又恐玉姐难过。

程谦往年哪遇过这等难缠泼皮?他少时也被父亲称为“泼皮”,与眼前这人一比,竟是不值一提!甚叫泼皮?!画了押的书契尚在,就要再来讹人!程谦心情本就不好,见这般情形,唤人一顿乱棒打将出去。

哪知次日这混蛋就取张半黄不黑的脏帕子裹了头,躺到门前要汤药钱!幸有里正等知晓程家作派,知程家并不缺这几个钱,又有纪主簿撑腰,唤了人来逐将出去,此事算了。

待程谦转头回到家内,秀英且不气了,换了玉姐板着张脸儿!原来这朵儿知晓了自家父亲之事,哭与李妈妈道:“那日卖我时,我亲眼见的画了押、取了钱,再不看我一眼。在家里也不见这般想我,怎地要我回去?妈妈,好妈妈,我不回去,我舍不得姐儿。姐儿和妈妈待我好,这家里上下待我都比旁人好。”

她这一哭,招来了玉姐,细一问,可不就知端底?!

程谦见玉姐这副模样,放缓了声气对她道:“那浑人我已逐了去,再不叫他闹了,你安抚了朵儿,不须担心。”

玉姐道:“他要再来呢?”

程谦道:“那便只好做一回恶人了,人善被人欺呐!”

玉姐道:“人都说太公是好人,为甚太公做了好人人也不欺他?”

程谦心中一酸:“是爹没本事。”

玉姐道:“胡说,我爹本事大哩!又会读书,又会枪棒。”

程谦弯下腰来抱起她道:“爹与太公不一样,太公有功名哩,爹也要读书考个功名,与我玉姐撑腰,不令玉姐犯难,好不好?”

玉姐道:“爹说好,便好!”暗里记下这功名实是好物。

程谦抱玉姐去往林老安人处:“与老安人学些处置家务罢,一样儿一样儿来,不急,啊。万事有爹呢。”

玉姐道:“我省得。”

程谦肚里却打起了主意,实是鬼神怕恶人,自己手里有几个钱,平素在外头吃酒,也识得几个号称有义气的混子。先使人往乡下庄头处招呼一声儿,待朵儿父亲不听劝,但敢再往城里来,使人一顿打他个臭死!

程谦这头先与庄头说了,庄头竟亲来看了一回。见他发狠模样,心里也发起毛来,忙应了:“他怕是家里过不下了,才生这般没良心的主意……”

程谦冷道:“他过不下去与我何干?老太公倒曾怜他家闺女快要叫后母饿死了,他千恩万谢接了钱去时是怎般说?如今又是怎般做?我有好心,只与好人,似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合该喂了狗去!我家田也不必佃与他种,免得叫这东西反咬一口!”

庄头忙道:“他也种得田的,一时犯昏,一时犯昏,我去押他来与官人赔罪来。”

程谦道:“你倒好叫他来再气我一气,他这闺女我也不要了!叫他还拿原价来赎!他好大狗胆,讹起我来!”

庄头好话说尽,程谦似才息了怒:“如此,且先留着,他闺女我却不要了。免得留了后患。”

庄头道:“他家实拿不出这注钱来,不过是一讹,您好好的人与这狗计较个甚?”肚里把朵儿爹骂得不成人形,恨他生事。又想,这主人家虽是女户了,也是大户人家,总是庄户人家惹不起的,实该收敛些儿才好。

程谦并非真心想撵了朵儿,庄头赔了无数好话,他方说:“不许再有下回了,再有,打折了这拐子腿筋,问他个以女讹人!”

庄头回去将朵儿爹一顿臭骂,朵儿爹强道:“他家是绝户人,绝户受人欺哩,主人家尚是这般,我闺女去做使女的,岂不更要叫人作践?争回来,好歹是一家人家,不受人欺哩。”

叫庄头一口啐在面上:“你倒好意思说哩,一个丫头,吃吃不饱、穿穿不暖地,在你这里受恁般苦,卖出去才吃了几口饱饭,又要拿她换钱!甚叫绝户?程大户家再如何,也强过你这泥腿子土里刨食!老实些儿,还与你田种,再闹,这田也不佃与你,看你一家如何过活?!”

朵儿爹还未说甚,叫朵儿后娘听了,忙出来也啐了丈夫一口:“你这没成算的短命鬼儿!孩子在城里吃香喝辣,岂用你管来?!没了田佃,这一家子喝西北风去?!”与庄头陪了许多好话,方圆此节。

原来朵儿后娘想得实在,庄头走后与朵儿娘道:“争回来又怎地?转卖又能得几个钱儿与儿子攒来娶妻?不顶用哩!不如放在程大户家,既不用你养,待她大了,或争出来发嫁,也好得一注聘钱。又可往朵儿那里告个急,相府的丫头还六品的官儿哩,他大户人家的使女,也穿好衣、戴首饰,总比你有钱!”

方说得朵儿爹不闹了。

朵儿事毕,程谦忙着过年,因有白事,这年便过的与旁年不同,也不燃爆竹、也不挂彩灯,止家里上下换了些沉色新衣了事。过罢年,灯节里玉姐也不出门玩,止苏先生带着明智儿往街上走了一遭。因灯火不禁,苏先生不幸又走失,次日天明,程谦带着平安与来安两个,找了半晌,方在一处茶楼里寻到他,苏先生正吃茶哩。

过了灯节,林老安人必要整修了素姐之房舍,搬去母女两个一同居住。秀英与程谦拦她不得,只得依了她。原是有人居住之处,修葺起来并不费甚事,忽忽一月而毕,择了个好日子,林老安人搬去与女儿同住,却将正房闪将出来,又命修葺,好与秀英夫妇居住。

未及动工,乡间又生出事来,却是有佃户想求减租。

手段

地主不好做,衣食饱暖不假,却也劳心伤神,不止是收租时与佃户摆起威风。佃户不喜时,地主日子也不好过。譬如眼下,程老太公一去,佃户内便有那不安份之心,欲借程家易主、万事艰难之时来占几分便宜。

程老太公的成例,乃是每年年初,便要理一理佃户,天灾人祸十分穷困的周济一二、游手好闲十分懒惰的便不与他地种。这法子早经教过程谦,程谦并不打算更改,不意他不欲改,旁人却还想改上一改。

程家并非那一等盘剥克扣之家,更因子嗣艰难,反要修善积德,比旁家尚要宽容一二。却不知人心总有不足,固有那一等念着程家宽和,盼着与他家长久租种田地的,亦有那一等要趁火打劫的。因想:“程家大户,也不在我这几两银子。他们拔根汗毛,比我腰还要粗,得少交些租子,家中也宽裕些。”心中另有一等不能言明的想法:程家现是女户,一个男人是赘婿,当不得家、做不了主,余下一家子女人,又能刚强到哪里去?

一头是自家将将温饱,稍有个差池便要饿死,一头是一家子肥羊,有便宜不占,是无天理!

然则闹也要有个名堂,恰程老太公死了,扯他老人家名头出来,真真是死无对证!便信口雌黄了起来,因指庄头:“老太公在日曾说我家艰难,要与我减租。你并不懂,休要多言。我只与他家户头说,不理那赘婿。”

这庄头说是庄头,却与豪贵人家之庄头不同,不过是担个名儿,代收些租子、传个话,与那一等“二地主”实有霄壤之别。不得不又跑一趟江州,将这话软和些儿说与程家。

程谦冷笑道:“我便知有些东西按捺不住。”

庄头道:“姑爷,小老儿倚老卖老说一句儿,这等无赖,沾不得。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哩。待答应时,又怕有人跟着学。待不答应,闹将起来,与府上面儿上又不好看。”他这说了一串子话,也没给程谦出个主意。

程谦道:“我知道了。捧砚带老丈去厨下用了饭再回,再与老丈一陌钱雇辆车儿回家。”

庄头看一看程谦,亦不知他要做何打算,欲言又止,终跟着捧砚去了厨下。他心中也犯疑,亦想看一看程老太公去后,程家有何变动,是以只说事,并不出主意,只冷眼旁观。若能立得起来,他便一意帮忙支应,若立不起来,他也好趁早找新门道,改换门庭之前提醒程家一下,若种不得地,索性卖了,于城中置几间铺子取租,左右在眼前,也好看顾。否则纵是良田,只要侍弄的人不上心,三、五年下来也该荒了。

程谦回来与林老安人、秀英一说这事,林老安人便道:“哪处都有好人、哪处都有没良心的哩,犯不着为这一个两个无赖置气,户头岂是他想见便可见得的?素姐身上有重孝,怎能轻易出门?你们两下去一回,与他做个了断。把玉姐也带上,她也当晓事了。”

秀英抿一抿嘴,看一眼林老安人,见她满头银发,额上眼角堆着皱纹,想她一把年纪尚要为子孙操心,便不在她面前咒骂,以免林老安人跟着闹心,只说:“我们下乡去了,家中只有阿婆与娘,还要招泥水匠修葺房舍,如何看顾得过来?”

林老安人道:“都去,都去,我知道你不放心你娘,有我在,你怕甚哩?她身上尚有三年重孝,且与我在小佛堂里为她爹诵三年经罢!想来你阿公日日看她诵经,知她不曾出去惹事,便也安心了。”

当下说定,程谦一家三口儿便往乡间理事,依旧住在前番所住之处。到得下处,且不理事,程谦与秀英商议:“且把那一等无赖晾上一晾,将正事办完。”秀英道:“你说甚便是甚。”程谦不由多看秀英一眼,以秀英的脾气,合该放下其余,先将那闹事的唤过来一顿好骂才是。

秀英终忍不住道:“你看我做甚?这里事情原是你管,自是你懂的多。我又不是那一等无知妇人,要做甚也不急在这一时。太公在日也曾教我,先将正事料理完是正经,这世上总是好人多,只要这些人在,就走不了大褶儿,且将人心定下,有甚事也无关大局。”

程谦笑道:“娘子说的是。”

秀英一甩手儿,起身道:“油嘴滑舌。我去看看玉姐,朵儿家在这里,那丫头忠字上头甚好,我还想留她长久伴着玉姐哩。止她家里不好,总要想个法子绝了后患,免得拖累玉姐。”

程谦道:“这又何难?教她知道她爹娘是甚样人,纵有骨肉之情,也不至为那样父母而卖主。”

秀英哼一声:“说得轻哩,我须得去看着。”

当下各行其是,程谦唤来庄头,将各家佃户情形与户头一一核实,秀英往看玉姐。次日,程谦先将那等老实佃户唤来,一总与他们说话:“我们年轻,又逢大丧,往后须倚仗诸位,一切还依老太公在时例,我不增上一分儿。诸位家中实有难处,也可说与我。如无异议,咱们便如是办。”

当下便有那淳朴乡民,参差不齐应了,程谦与他们谈妥,每亩田交租若干,余者全归他们。最后方叫来那欲减租之人,令他诉明缘由:“休要拿老太公来说话,太公成例,一年一议,为的就是怕年景不好,你们交不上租子忧心,看年景议了租子。如今你手上又无契书,我又不是三岁小儿,由你哄了去,但有文书趁早拿来,若无,便依旧例,否则,还请另谋高就。”

庄头此时便插话道:“老太公在日待大家不薄,人一旦去了,却又这般挤兑人家晚辈,不是做人的道理哩。”

程谦也不管那人应与不应,止与庄头道:“左右不过三十亩田,我也不在乎这些个,若无人肯种时,寻一经纪卖了,且看新田主还是不这般好说话。”

从来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程谦摆出光棍儿架式,噎得人无话可说,那人亦知程家田租较之旁家为少,否则便不会有这许多人不与他一处闹,实是怕了程家与他们一拍两散,再无处寻这等宽厚地主。当下庄头说合,那人与程谦磕了头,自打了两三个嘴巴:“小人猪油蒙了心,大官人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宥则个。”又巴不得与程谦立了文书,低头回去了。

程谦心道,且压下这一出,早晚打发了这不安份的才好!

那一头,秀英肚里一轮转,叫小喜:“取两块银子一陌钱来。”把一块一两多沉的与了朵儿:“你到我家这些时日,也忠心伏侍姐儿,这一块与你拿回家去,交与你爹,也好使他知晓你在姐儿身边儿不曾受苦,倒好放心,不致要争了你回去。”

朵儿涨红了脸:“我不回去!”她犹记得年前父亲闹过一场,面上十分不好看。近来她随玉姐上课,听苏先生说些忠义仁信之语,也知父亲做事不地道。

秀英道:“说甚傻话!纵卖了你,也是一家人,谁个闲来卖儿卖女?”

朵儿羞红了脸,讷讷道:“娘子每月与我一陌钱,我都攒着哩,要拿,我也有些钱。”

秀英笑骂:“倒学会巧嘴儿了!与你就拿着,”又掂起一块有三两沉的,将两块银子放于一个小钱囊内,“这块大些儿的,与你娘修个坟儿,你那月钱,自家拿些儿出来,往村头野店里买壶酒、买几碟果子、菜、香烛,与你娘磕个头去。李妈妈跟着她,休叫人哄了她去。”

因把钱囊交与朵儿:“拿好了,丢失了我可不与你补来!索性与你一天假,今天姐儿随我,你只管办你家中事。”

朵儿与秀英磕了头,又拜别玉姐,玉姐见母亲这般做,也从荷包内取出两粒银珠子:“这个你也拿了去,再有旁的用项。不收我便恼了。”

朵儿十分感念,带了银子,往家中去。家中继母见她来,居然给了几分笑脸,她爹见她穿着十分整齐,又跟着个妈妈,也有些体面,也觉妻子主意甚好。拿袖子抹了抹凳儿,与两个坐下。李妈妈虽是贫苦出身,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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