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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近卫军-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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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感到他们是在笑她,她怀疑上等兵的话要比它实际的内容坏得多;她脸色苍白,样子可怕,默默地把桌上的残食扫到一只用过的空盘子里。

“您的女儿鲁意莎在哪里?来和我们干一杯吧,”一个年轻兵士说,他喝得醉醺醺的,面孔通红,两手哆哆嗦嗦地从桌上拿起酒瓶,眼睛搜寻着干净酒杯。他找不到杯子,就把酒斟在自己的酒杯里。“请她到这里来!德国兵请她来。听说她懂德语。让她来教我们唱俄国歌……”

他把拿着酒瓶的手一挥,鼓足气力,瞪着眼,用可怕的、低沉的声音唱起来:

伏尔加,伏尔加,亲娘伏尔加,

伏尔加,伏尔加,俄罗斯的河……①

他站起来,用酒瓶指挥着唱,瓶里的酒都泼在兵士们身上、桌上和床上。黑脸的上等兵哈哈大笑起来,也跟着唱,接着大伙都用可怕的、低沉的声音一同唱起来。

“是啊,我们要开到伏尔加!”一个眉毛湿濡濡的大胖子德国兵嚷着,竭力要盖过歌声。“伏尔加是德国的河!德国的河②。应该这样唱!”他大嚷着。接着,为了证实他的话和他本人的决心,就用力把叉子朝桌上一插,把叉子的齿都弄弯了——

①②原文为德语。

他们在专心唱歌,谁也没有觉察,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拿着装残食的盘子到厨房里去了。她想涮涮盘子,可是灶上没有烧开水。“不错,他们是不喝茶的。”她心里想。

弗里德里赫在灶旁忙了一阵,用抹布衬着从灶上端下满满一锅油炸的羊肉,又走了。“大概是把斯龙诺夫家的羊宰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暗想,一面听着这些乱哄哄的、全是醉醺醺的嗓音用德语唱的古老的伏尔加河歌。但是她对这个,也像对四周发生的一切一样,已经置之漠然,因为她和她的儿女在日常生活中所习惯的衡量人类感情和行为的那种尺度,在她们目前所过的这种生活里已经不能适用。他们不仅在外表上、就连在内心里也是生活在一个跟惯常的人类关系的世界很不相同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仿佛是虚幻的,似乎只要一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不见。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对耶芙娜悄悄地走进沃洛佳和刘西雅的房间。他们在低声谈话,她一进去他们就住了嘴。

“也许,你还是铺好床躺下比较好?也许你还是睡觉比较好?”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

“我不敢睡下。”刘西雅轻声回答。

“这个狗东西,只要他敢再来试一次,”沃洛佳说,他突然从床上抬起身来,脸色发白,“只要他敢来试一试,我就打死他,是的,是的,打死他,我反正是豁出去了!”他又说了一遍,他苍白、瘦削,双手撑在床上,眼睛在半明半暗中闪闪发光。

这时外面又有人敲门,门慢慢地开了。上等兵在门口出现了,他贴身的衬衫塞在裤子里,一手拿着灯盏,摇曳不定的灯光照在他的又黑又胖的脸上。他伸长脖子,对坐在床上的沃洛佳和坐在哥哥脚旁凳子上的刘西雅望了一会。

“鲁意莎,”上等兵庄严地说,“您不应当讨厌每日每时都可能牺牲的兵士!我们不会对您有不好的举动。我敢说,德国兵士是高尚的人,是骑士。我们请您来陪陪我们,我的话完了。”

“滚开!”沃洛佳怀着憎恨望着他说。

“噢,你这个小伙子样子倒很神气,可惜病倒了!”上等兵亲切地说;在半明半暗之中他看不清沃洛佳的脸,也听不懂他的话。

谁也无法逆料,这一刹那可能出什么事,要不是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急忙走到儿子跟前,抱住他,把他的脸紧压在自己胸口,使劲把他按到床上。

“别开口,别开口!”她把火热的、焦干的嘴唇凑着他的耳朵说道。

“元首的军队的兵士们在等候您的答复,鲁意莎!”醉醺醺的上等兵庄严地说,他穿着贴身衬衫,露出胸口的黑毛,手里拿着灯盏,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

刘西雅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不知怎么答复。

“好,很好!‘古特!’①”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厉声说,一面点着头急忙走到上等兵跟前。“她马上就来,懂吗?‘费尔什推埃?’②她换件衣服就来。”她用双手比划着换衣服的样子——

①德语“好!”的译音。

②德语“懂吗?”的译音。

“妈妈……”刘西雅的声音发抖了。

“上帝没有给你聪明,你就别吭声。”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一面向上等兵点着头,把他送出去。

上等兵出去了。虽然隔着穿堂,房间里还是可以听见叫喊声、哄笑声和碰杯声,德国人用同样的、低沉的声音又兴高采烈地唱起来:

伏尔加,伏尔加,亲娘伏尔加……①——

①原文为德语。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赶紧走到衣橱跟前,用钥匙打开橱门。

“你钻进去,我把你关在里面,听见吗?”她低声说。

“那怎么……”

“我们就说,你到院子里去了……”

刘西雅钻进衣橱,母亲关上橱门,上了锁,把钥匙放在橱顶上。

德国人疯狂地唱着。夜已经深了。窗外已经辨不出学校和儿童医院,辨不出上面屹立着区执行委员会和“疯老爷”的房子的长山岗。只有穿堂里的一道细光从下面门缝里透进来。

“我的天哪,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心里想。

德国人停止了歌唱,他们中间发生了酒后开玩笑式的争论。大家都笑着攻击上等兵,他也拉开他那大胆的、从不气馁的兵士的沙嗓门,高兴地进行反击。

不多一会,他又拿着灯盏在门口出现了。

“鲁意莎呢?”

“她到院子里去了……到院子里去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用手指给他看。

上等兵晃了一晃,就举着灯盏,咚咚地踏着大皮鞋,到过道里去了。只听见他咚咚地走下了台阶。兵士们哄笑着又谈了一会,后来他们的皮鞋声在过道里和台阶上咚咚地响着,也拥到院子里去了。一时安静下来了。在隔着穿堂的房间里,有人——大概是弗里德里赫——在收拾餐具,弄得叮当作响,还听见兵士们就在院子里的台阶旁边撒尿。有几个兵士不多一会就闹嚷嚷地满口醉话回来了。上等兵一直没有回来。最后,台阶上和过道里响起了他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这一回上等兵已经不拿灯盏,出现在从大开着的厨房门里射出来的、阴惨惨的灯光和烟雾的背景上。

“鲁意莎……”他轻声喊道。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像阴影似的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你没有找到她?……她没有回来,她不在。”她一面说,一面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上等兵睁着迟钝的眼睛朝房间里扫视了一下。

“呜—呜—呜……”他突然醉醺醺地、生气地咕噜了一声,他的浑浊不清的黑眼睛停留在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身上。同时,他又伸出一只满是油腻的大手放在她脸上,拚命捏紧手指,差点把她的眼珠都挤出来,然后才把她推开,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赶快锁上了门。

德国人还乱了一阵,醉醺醺地说了些什么。后来他们连灯也不熄就睡了。

沃洛佳仍旧没有睡着,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默默地坐在他对面。他们感到精神万分疲倦,但又不想睡。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稍等了一会,就把刘西雅放出来。

“我差点儿闷死了,我整个脊梁都湿透了,连头发也湿了。”刘西雅激动地低声说。这次惊险的场面似乎激起了她的勇气。“我来轻轻地打开窗子。我快要闷死了。”

她轻轻地打开靠床的窗子,把头伸出去。夜是闷热的,但是经过房间里的闷热和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之后,空地上飘来的空气就显得非常新鲜。城里笼罩着一片寂静,好像四周并没有城市,只有他们这所里面有德国人在熟睡的小房子孤零零地屹立在漆黑的空地当中。突然,在上面过道口那边,在公园旁边,有一道鲜明的闪光霎时间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整个空地、山岗、学校和儿童医院。过了一刹那,又是一道闪光,比上次的更强烈,一切又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连房间里有一霎时也照得通明。随着而来的,与其说是爆炸,不如说是一阵阵仿佛由远处爆炸引起的无声的空气震动,一阵接一阵地滚过空地上空,接着又是一片漆黑。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惊骇地问道。

沃洛佳也在床上抬起身来。

刘西雅心里怀着异样的恐惧凝视着黑暗,凝望着冒起这些闪光的那一边。从这里看不见的火焰的反光在那边高处摇曳着,时强时弱,一会儿照亮区执行委员会大厦和“疯老爷”房子的屋顶,一会儿又把它们投入黑暗。突然,在这道怪光的发源地,有一条火舌腾空而起,把它上面的整个天空都染成紫红色,照亮了全城和空地,房间里也亮得可以看见人脸和各样东西。

“起火了!……”刘西雅转脸朝里说,声音里带着异样的得意的口吻,接着又把目光盯着这条高腾的火舌。

“关窗。”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惊骇地说。

“反正没有人看见。”刘西雅说,好像怕冷似的瑟缩着。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火灾,它是怎么发生的。但是在这高腾的、猛烈的、胜利的火焰里面,有着一种涤荡灵魂的东西,一种崇高而又令人生畏的东西。刘西雅目不转睛地望着火焰,她自己也被照亮了。

火光不仅扩散在城中心的上空,而且远远地扩散到四周。不单是学校和儿童医院可以像白天那样看得清楚,连分布在空地后面、跟新一号井毗连的远远的城区也都可以看见。这片紫红的天空和大厦屋顶以及山岗上映出的大火的反光相配合,构成了一幅幻景似的、神奇的、但同时又是庄严伟大的画面。

可以感到,整个城市都醒了。从城中心那边,不断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了个别的人声、叫喊声,什么地方还有卡车隆隆地响着。奥西摩兴家住的那条街上以及各家院子里的德国人都醒了,忙乱起来。没有杀绝的狗,忘掉了白天的恐怖,对着火光狂吠,只有隔着穿堂的那个房间里的德国醉鬼什么都没有听见,仍旧呼呼大睡。

熊熊大火燃烧了将近两小时,后来渐渐熄灭。远处的城区和山岗又被黑暗笼罩。只有最后的闪光有时忽然一亮,又把圆圆的山岗、一片屋顶或是暗色的锥形矸石堆显现出来。但是公园上空的时而减弱、时而又增强的紫红色火光,还是久久不熄,山岗上面的区执行委员会和“疯老爷”的房子还是久久可以看见。后来它们也渐渐暗下去,窗前空地上的黑暗也愈来愈浓了。

可是刘西雅仍旧坐在窗前,兴奋地望着起火的那一边。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沃洛佳也没有睡。

突然刘西雅觉得,仿佛有一只猫在窗子左面的空地上一闪而过,墙下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响。有人偷偷地走到窗前。刘西雅本能地往后一闪,刚要把窗关上,但是有人低声唤她的名字,阻止了她:

“刘西雅……刘西雅……”

她愣住了。

“别怕,是我,邱列宁。”说着,在齐窗台的地方就出现了谢辽萨的没有戴帽子、满头粗硬的鬈发的头。“你们家有德国人吗?”

“有,”刘西雅低声说,一面惊喜交集地望着谢辽萨的大胆的含笑的眼睛。“你们家呢?”

“我们家还没有。”

“是谁?”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吓得发冷,问道。

大火远处的反光照亮了谢辽萨的脸,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沃洛佳才认出了他。

“沃洛佳在哪里?”谢辽萨把肚子伏在窗台上,问道。

“我在这里。”

“还有谁没有走?”

“有托里亚·奥尔洛夫。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哪儿也没有去过,我得了阑尾炎。”

“维佳·鲁基扬庆柯在这里,还有刘勃卡·谢夫卓娃也在。”谢辽萨说,“我还看见过高尔基学校的斯巧巴·萨方诺夫。”

“深更半夜,你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的?”沃洛佳问。

“我先是看火,在公园那边。后来我穿‘小上海’回家,从峡谷那边看见你们的窗开着。”

“起火的是什么地方?”

“煤业联合公司。”

“啊?”

“他们的司令部设在那边。他们都只穿着裤衩跳出来。”谢辽萨轻轻地笑起来。

“你看是有人放火吗?”沃洛佳问。

谢辽萨沉默了一会,他的眼睛像猫眼似的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总不是自己烧起来的。”他说着又轻轻地笑起来,“你打算怎么生活?”他突然问沃洛佳。

“那么你呢?”

“你好像不知道似的。”

“那我也是一样。”沃洛佳轻松地说,“我看见你真高兴。

你知道,我多么高兴……”

“我也很高兴。”谢辽萨不情愿地说,因为他对人家的真情流露受不了。“你们家里的德国人凶吗?”

“喝酒喝了一整夜。把我们的鸡都吃光了。几次闯进我们的房间。”沃洛佳随便地说,同时又像在谢辽萨面前炫耀:他已经尝过德国人的滋味。他只是没有说上等兵跟他妹妹纠缠的事。

“就是说,还可以。”谢辽萨镇静地说,“可是他们党卫队住进了医院,那里面原来留下四十来个伤员,他们把全体伤员都送到上杜望纳雅林子里,用自动枪扫射。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医生看见他们要把伤员运走,忍不住出来反对,结果他们干脆就在走廊里把他打死了。”

“啊,该死!……哎哟哟……这是一个多好的人啊!”沃洛佳皱着眉头说,“我在那边住过院。”

“这样的人很少见。”谢辽萨说。

“天哪,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我要走了,趁天还没有亮。”谢辽萨说,“我们以后要保持联系。”他望了刘西雅一眼,做了一个怪里怪气的手势,雄赳赳地说:“‘奥夫-维德生!’①……”他知道她的志愿是进外国语学院——

①德语“再见!”的译音。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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